他正在大声讨论老许究竞会不会送菜来的问题。仿佛叫过 菜的人都参加了这个讨论,连对面那一个角里也有人发言响 应。于是老许进来了。他也端着一个木盘。他跨进门槛,就 听见一些人说:“不要罗。饭都吃过罗。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处望了望。他朝着第九床(或第十一 床)走来。他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 “真的吃过罗。你不信,到厨房去问问看。哪个叫你不 早送来!我还特地嘱附你过,”第九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说 (他还露出一种报复的满足)。我觉得他这时的面貌正像一个 小孩玩了恶作剧以后的得意的面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笑。 “章回去。下次你再这样,我们就不照顾你罗!外头馆子 又不止你们一家!难道我们一定要吃你们的菜!”第三床插进 来大声责备道。 “我实在忙不过来,老板又不肯多请人,请你们原谅,”老 许赔笑道。 “原谅不原谅,另是一个问题。饭吃完罗,只好请你把菜 给老板送回去。我们不能光吃菜啊,”第九床得意地笑着说。 他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 老许还没有答活。第十一床忽然呻吟毅地叫起来,“老 许,面!我的炸酱面端来没有?” “来罗,来罗,”老许连忙答道,他那张带着呆板的窘相的 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第十一床的床头,在方木柜上 放下面碗,揭开那个盖在碗上的碟子,然后把插在围裙间的筷 子取出一双来,递在那只伸出来的黑红色的手里。 225
“你扶我,扶我一下,”第十一床吃力地说。我看见老许放 下木盘,身子俯在床头。病人发出断续的两三声哗吟(声音并 不大),最后老许抬起头来说:“好啦罢?”病人含糊地哼了一 声。我又肴见老许把面碗递给他。他不再出声了。不过他吃 面的声音很响,我想他吃面一定费力。 老许端着木盘走出去了。第九床满意地笑起来,说:“今 天老许回去一定要挨老板一顿骂。这不怪我们,哪个叫他拆 烂污!” “你莫忙得意。这几样菜他明天会照样给我们送来!你 想他们那种人还有好心肠吗!”第三床安闲地坐在床上,两只 腿在被单下面屈着,膝头拾得高高的。他正拍着右膝盖在哼 京戏,听见第九床的话,便接嘴说。 “不怕他,不怕他。我们记住明天不吃那几样菜,我们明 天另外叫几样菜。他就没有办法罗,”第八宋说着,做了一个 滑稽的笑脸。 “好,我们明天早晨不吃炒猪肝,炒鸡蛋,榨菜肉丝.” 第九床说到这里,又得意地“嘻嘻”笑了。 “对,我们大家记住,不上他的当,”第三床接下去说。他 也蒙住嘴在笑。 我党得奇怪:几个病人会为着这么一件小事情笑得像快 活的孩子一样。可是他们谈得很高兴,而且反复地谈论着,一 直谈到一位年轻的大夫走近第十·床来的时候。 “怎么样?今天吃糖没有?蹈了儿壶水?”大夫望着第十 228
一床发问道。 “喝了,”第十一床答道。他又提高声普着急地说:“我今 大喝过水啊,不要打针啦。” “又要打盐水针罗,”第八床伸出半截舌头偷偷地笑道。 “好,今犬只打三瓶。你忍一下就过去了,”这个长长脸、 面貌和善的大夫温和地说。 “我不要打啦,我不要打啦!”第十一床摇摆着头号哭似地 说。 可是汪小姐搬了一个木架子来(我忽然想到它跟衣架相 像,以前就放在药橱旁边,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放在第十 .未的床脚边,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口的玻璃瓶,有一根橡皮管 通下来,这根橡皮管在中途又分成了两股,每股头上各套了一 根针。两根针都放在玻璃瓶里,瓶口用一方纱布盖着,瓶内已 经有了一点儿盐水。胡小姐拿了三瓶盐水来,放在方木柜上。 江小姐揭开纱布取出针,递给胡小姐,她把三瓶盐水都倒在玻 璃瓶单。大夫俯下头去揭开被单的下半幅。我听见他说:“怎 么大便盆都还没有拿走!” “老郑也太没有道理。好久了,还不给人家把大便盆拿 !”胡小姐接嘴说。 “给他拿开罢,”大夫说。接若他又说一句:“还是空的!” “我屙不出来呀!”病人痛苦地粗声说。 “哪个叫你不多喝水!给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听见没 有?你要把壶里的水喝干,大便就会通的,”胡小姐像责备孩 子似地说。 227
“我给你说,你以后要听大夫的话,不然我下次起码给你 打十瓶,”大夫说。 “张大夫,我不打啦1我不打啦!” 但是两根针都插好了。他们已经盖好他的被单。汪小姐 把架上挂的玻璃瓶弄正,便走开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 着,她好像缠过脚似的。张大夫在跟胡小姐低声谈话。病人 睡了似地不出声。瓶里的盐水逐渐在臧少,它走得相当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第十一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他 的床动了.下。 “不要动!还有两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说,她又拿 一瓶盐水往架上那个大瓶里而倒。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继续叫 嚷着。他又动一下。大夫连忙按住他的大腿,带点儿威胁地 警告道: “不许动,就要打完了。万一把针弄断在里两,那就只有 开刀,更够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张大夫,做做好事呀1” “不要打?我问你还要命不要?你没有钱买药,叫你吃糖 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们公司里也不给你送俄来。 这两天给你打的葡萄糖针还是我想法给你捐来的。盐水是医 院里做的,也不要你花钱。你还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 尽办法了,”张大夫发牢骚地说。 病人这次用一声短促的呻吟来回答。他应该听懂了大夫 的话。 22w
胡小姐把最后一瓶盐水倒在大瓶里,回来把空瓶仍旧放 在方木柜上。她用怜悯的眼光(我想应该是怜悯的眼光)望着 病人,顺着张大夫的口气接下去说:“等你的朋友下回来看你, 你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去向你们公司办交涉,要公司负担 你全部医药费,不然你的病怎么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烧 坏了的,论情理,凭良心,他们都应该出钱把你医好。你懂不 懂我的话?” “懂!”只有-.个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罗。那么以后打针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说。 “他懂又有什么用?他住院一个多屋期,就只有一个人来 看过他一回,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朋友,”第九床插嘴说。他 做出一种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样子。他的话刚说完,第十 一床又大声呻吟起来。 “我不打啦1我不打啦1做做好事啦1” “好啦1好啦!马上就打完了。你还吵什么!”张大夫咯 带厌频地说,他轻声盼附胡小姐几句话,便离开第十一床,向 我这面走来。他走到第七床那里,对那个沉默的病人说了几 句话。那个病人一直是静静地躺着,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也不 曾听见他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回答大夫的问话。我不知道 他害的什么病,但是我想,我明天就会知道的。 张大夫从第七床走到我眼前来。他对我撤微一笑。我记 起来了,那天在门诊室我见过他一面,不过他并没有给我诊 病。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一对眼睛特别小,眉毛也不浓, 头发并未加意梳理,稀得可以看见头顶了。但是这些并没有 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