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应了一声就不再响了。我却开始想着:他还是半身 麻醉就这样难受。我将来开刀的时候要全部麻醉。那怎么受 得了!这样一想,我真有点儿,怕了。我掉过脸不敢再看他。 我勉强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老郑!老郑!你去给我叫碗大卤面来!”我听见一个好 像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说。我睁开眼睛,看见老郑端了一个木 盘盛着几个浅口的土饭碗,他走到第四床跟前,放了一个碗 在方术柜上,说:“你自已会吃吗?流质。”病人哼了一声。老 郑也不去管他在说什么,就转过身向第三床问道:“苏先生,你 喊肉丝面?” “大卤面,快点儿去,我饿得受不住了1”第三床露出一排 黄牙齿带笑说。 “好的,”老郑答应一声,他又向第七床走去。他留下一个 碗给那个病人。 “老郑,老郑!”又是第六床的叫唤声。老郑回过头厌恶地 朝第六床看了一一眼,连哼也不哼一声。 “我要买鸡蛋,”第六床似乎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恨意,他只 顾自己说,他的右手正伸在枕头下面摸他的钞票。 “刚才走到你面前,你连屁也不放一个。走过了你倒要买 东西罗,我又不是你公馆里的听差,”老郑咕噜着。他并不理 睬第六床,却端着木盘,从第八床床脚边的过道,走到对面那 一部分去了。 老郑去远了。第六床的右手抓着几张钞票,压在铺盖上。 210
他呆了似地望着老郑的背影,半响才吐出一声“啊哟!”接着是 一声叹息!他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更朝上竖了。“何必这样欺负 人!”他用了一种古怪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害怕多看他这样的 神气。 “他们那种人只晓得要钱,你给他一点钱,他就不会这 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接嘴说,说话的人坐在第八号病床上。 块白布(也许是一方手帕)从他的下巴-一直束到前额,在发际 打了一个蝴蝶似的小结,那两只小翅膀高高地翘着。这样一 来,他的脸显得丰满多了。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背心和一件白 布衬衫。 “给钱也要到出院的时候,这里又不是旅馆客栈,”第六床 咕噜地说。 “现在不比从前了,生活这样高,天天在涨,哪个人不要 钱!”第八床的病人接嘴说。第八床和第三床排在一根直线上 (在我的眼睛看来,它们算是横诚的),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 位,两张直放的病床占据了这个地位的一大半,那就是第十一 床和十二床。十一床床头靠近第九床的床脚,十二床的床头 挨近第二床的脚。 “老沈,你又在讲什么?讲个笑话罢?”第三床带笑打岔 道。 “现在不好讲笑话,小姐要干涉的,”第八床答道。“我在 讲医院。就说住院罢,从前在南京、上海,只要搬进医院,你身 上不用带一毛钱。现在连胶布都要自已去买来。没有胶布你 休想换药。再说:你缴了一笔住院费,不到你出院,过两天钱 211
扣得差不多了,入院处的彭先生就会跑来像讨债一样逼着你 要钱。简直跟客栈一样.” “少讲点话好不好。你们病轻的人不在乎,人家现在要休 息。第四床今天才开过刀,”胡小姐突然走过来抱怨似地插嘴 说,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 “好,老沈,不要讲了。免得惹起胡小姐生气,”第三床带 笑地说。 “今天让胡小姐刮了胡子罗,”第八床笑答道。他又转向 胡小姐半开玩笑地说:“胡小姐,好,你怎么也学起袁小姐那个 样子来!你本来是个好人。” “你快不要乱说。人家袁小姐也是好人,”胡小姐的胖脸 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是,我晓得。这里的小姐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不好的,” 第八床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好,好,请你不要讲了。等会儿大夫来碰见,又要怪我们 护士不负责,”胡小姐微微皱起丽毛说。她说完便掉头走开了。 第八床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对着第三床做的。他不再作 声了。第三床也躺下去,用铺盖蒙着头睡了。 但是屋子里并不是清静的。别的病人在讲话。后来胡小 姐也在同汪小姐谈话。一个穿红绒线衫的护士从外面进来, 在条桌前立了两分钟,又匆匆地走出去了。接着一个短小精 悍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药橱前面取什么东西。 大夫进来了,来的不止一个,有男有女,穿着一样的白色 212
工作衣。前面·一个就是给我看病的冯大关。我第一眼就认出 了他。“他应该来看我的病了。”这样想者,我感到一点安慰,同 时又有一点兴奋。 冯大夫和别的大夫们围着条桌站了一会儿,他们在谈 话,在看病历表,在写字。我的好奇的眼光只能探索到这一 点。.但是冯大夫和一个女大夫向着我走来了。女大夫的 手里还捧着一个放了好些药瓶的长方形厘子。她比冯大夫矮 一个头,身子却比他宽。浓发,大眼,厚嘴唇,特别引人注目。 他们立在我的病床的两边。冯大夫张开他那仿佛用墨笔绘上 了两撇八字胡的薄嘴唇,和蔼地笑问道:“你今天进来的?” “是。”我点点头,过后又急切地问他:“明天就可以开刀 吗?” 冯大夫不回答,却反问我:“你不觉得什么痛苦罢?”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后天给你照X光相,”冯大夫看了看病历表,说。 “照了X光就可以开刀吗?”我又问。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说,”冯大夫答道。他揭起我的铺 盖:“让我看-.下。” 他已经在门诊室里看过了。但是他说还要看,面且旁边 有一位年轻女大夫(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我有点不好意 思当着她的面露出我的肚皮。不过我不能不听从大夫的命 令。我终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绒线衣、衬衫、汗衣)向上挽起 来。他俯下头,摸摸,敲敲,听听,然后叫我盖上被。他用英语 和女大夫讲了几句话。她也用英语回答。我不明白他们讲些 213
什么,我只听懂几个单字,却连不起来。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的父母和家庭 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 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看 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 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 样的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害怕,不会痛的,”她说着就 转过身向着方木柜,在她那个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朝右 边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盼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 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 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 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 桌去了。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 亲切、豪爽的面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右面 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 掉向右边。 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