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你的“日记”的时候(它在路上走了四个月),我一个 朋友刚刚害霍乱死去,这里的卫生局长(用我们家乡的土话 解释,他倒是名符其实的“卫生”局长了)还负责宜言并未发现 霍乱。今天在人死了数百(至少有数百罢)而局长也居然“发 现”了霍乱之后,我还看见苍蝇叮着的剖开的西瓜一块一块摆 在街头摊上引诱那些流汗的下力人,停车站旁边人们大声叫 卖冰糕,咖啡店中干净的桌子上,客人安闲地把一碟一碟的刨 冰倾在泗瓜水杯子里,无怪乎盟国的使节也染到了虎疫。住 在这里,人好像站在危崖的边缘,生命是没有一点保障的。要 是我看不到你的日记印出就死去的话,请你为我谢谢我们的 卫生局长,因为这是托了他的福,他间接地帮助多数平民早升 天国,将来历史会感激地记载他的名字。 巴金1945年7月,廉庆。 200
第一章 六月一日(星期四) 下午一点钟我搬到医院里来了。一个看护拿着一块牌子 引我到三等病房去。我跟着她从登记处出来,顺着一条石板 铺的路,穿过两道门,拐了三个弯,走进-个小小的院子。看 护是一个高身材的少女,腿长,脚步下得急,这条路不用说是 她走惯了的。我却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天上午落过一阵雨, 石板还有点滑,我不惯走这种路,何况右手还提着一大包衣 物,我差一点跟不上她了。看见这个小院子,我放心地吐了一 口气,我想应该是这里了。那个大房间的黑漆门上挂着“第四 病室”的木牌。院子里有一从芭蕉和十多株芍药。 看护沿着石板路走进第四病室去了。我跟在她后面。 跨进那道两寸多高的门槛以后,我得到第一个印象,到处 都是床和人。正对着门有一张条桌,桌上放了一推纸件、钢笔 和墨水。我跟着看护走到条桌前面,她把我介绍给坐在那里 的-.位穿蓝色旗袍、烫头发的中年女人,她称她做“汪小姐”, 把手里的牌子交给她,就匆匆地转身走了。 汪小姐站起来,一面看牌子,-·面问我:“陆先生胆囊发 炎?”我答道:“是。”她又问:“陆先生自已带铺盖来吗?”我答 201
道:“没有。”她便解释地说:“这里铺盖少,病人多,洗得不勤, 不大干净。自己带铺盖米,好一·点。”我说:“我以前不晓得。” 我心里倒想:“住在医院里,还怕什么不干净!” 她不再问什么了,就指着右边角落里一张空床铺对我说: “床已经铺好了,就是第五床,请过去休息罢。”她微微一笑,便 把头掉开了。 我抱着我的一包衣物,穿过病床中间窄小的过道,走向她 指给我的那张病床。第五号,一块黑底白字的祥铁号牌挂在 床头白粉墙上,不会让人看错。好儿双陌生的眼睛把我一直 送到第五号病床。 床上铺着白布被单,是新近洗过的,不过上面还留着一块 饭豌口一般大的黄色药迹。这使我想起了汪小姐的话。床头 靠着墙,左面挨近第六号病休,右边靠近第四号,不过中间各 有一条过道,各椭着一个小小的方木柜,那是靠着床头白粉墙 安放的。左边柜上放着两个旺痰的杯子和两把茶壶,显然是 给我们两个人分用的,第六床的柜F被铁架占去了。方柜下 面有门,里面分两隔,全空着,可以存放我带来的衣物。床下 有一个方凳,凳上放着一把起了一一点儿锈的便壶。 我不需要别人给我解释,便知道在我住院的期间,我可以 自由使用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我再看脚下,这是一片 阴湿、污黑、不十分平坦的土地;我又往上看,上面没有天花 板,屋顶相当高,两边墙上各有两堵通气的高窗,两边木壁上 各有两排可以撑起、放下的格子窗,糊窗的白皮纸破了,就不 曾重糊,现在成了麻雀来往的航路。这间病房比尤大夫家的 202
病室差得太多。不过它并没有使我尖望。这是三等病房,每 天只收三十元住院费,即使连伙食费连普通医药费都算在内, 比起最下等的旅馆最坏的房间也便宜些。在这里住上两个 月,我负担得起它的全部费用。所以我感谢尤大夫把我介绍 到这个医院来。 我把衣包放在床上,打开它,拿山肥皂、牙膏,牙刷放在柜 上,把脸帕挂在脸帕架上(柜子的一边钉得有个脸帕架),把 别的衣物塞在柜子里面。柜子并不大,不过我带来的东西也 不多。 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感到了一点儿疲倦。我觉得头发 幸,想躺下来休息。我便脱下学生服折好,放在枕头底下,把枕 头垫得高高的;我穿着绒线衫睡在被赛里,一面随意地看我的 四周。那些病床,那些病人,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新奇的声 音渐渐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一排一共有四张东,号码是 从四到七,都是床头靠着白粉墙的。在我的脚下是第十二床, 床头朝着我的脚,它的左边也有一张床,那是第十一号,每张 床的右边靠近床头都有一个放尔西的方木柜。 我正在这样地移动我的眼光,忽然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 我的左面送过来。 “先生,请吃饼干。” 我惊讶地侧过头去看。说话的是第六床的病人。他伸出 光光的右膀食了一央饼干放在嘴弭嚼着,胸前被单上正摊开 一包饼干。他的眼光从饼干上移到我的脸上来。 “我不饿,谢谢你。” 20
“你不要客气啊,我是吃不完的。” 他说着,又好像在笑。他的脸带红黄色,看起来很年轻, 又健康。他的五官端正,只是眉毛和眼角都往上斜,成了倒八 字形,有点儿像戏子上装后的眉眼。这给他那张朴实的农民 险上涂了一点儿怒容。他的左膀高高地举起来,上面缠着细 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弯曲着,被吊在 一个铁架上,这个简单的铁架就放在方木柜上面,而且是用麻 绳绑牢了的。 “你的左膀?”我的眼睛望着铁架,嘴里吐出了这半句问 话。 “跌伤的,骨头跌断罗,”他说着,也看了一眼自己那只跌 断的手臂。 “怎么跌断的?”我又问一句。 “我眼我们库里一个同事,坐三轮卡到花溪去玩。司机真 混蛋,才走了一公里,就把车子开潮了,我们两个都受了伤。 我过了好半天才醒转来。一脸一身都是血。先抬到陆军医院, 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勤务兵照应,病人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我 住了两天。这里有病床,我就搬过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他说得馒,说的是普通话,不过带着浙江人的口音,吐字并不 十分清楚。他的身子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他只微微动了动 右膀,险稍稍向我这面偏了一下。 “你住院几天了?”我在他停了嘴、包好饼干的时候,同他。 “今天第七天了,进来的时候说是两个星期就可以接好 的,”他说,一面把饼干放到方木柜上去。“真苦,动都不能动 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