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页 说话比较隐蔽,不像我这样子,就被称为“山中宰相”,好像陶弘景 的山中宰相,不过是珞跏山的幸相。一个很一般的女老师,武汉大学 外文系说她是一个反动权威。她的丈夫说:“我太太讲,‘我既不反动 又不权威,我在美国留学一两年算什么权威呢?反动我也实在不反 动’。” 在武汉大学的徐懋庸,鲁迅骂他是“奴隶总管”,这个判断实在 非常准确。他又培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被武汉大学的同事们称作 “金童玉女”,后来这两个人当了副校长。所以徐懋庙离开了以后,他 的班子没有散。一直到现在为止,武汉大学不团结、闹宗派这种情况, 就是徐懋庸搞起来的。这样一来,很长一个时期别的学校都先动手摘 帽子,说悔改好了,徐懋庸那里不动。我就这样被拖了十八年。张威 克(我的女婿)的姐夫是武钢的一个老工人,工宜队到武汉大学,他 也被派去了。他一去之后就问:我有一个亲戚在这个地方,叫程千帆。 别人一听就说:知道知道,最顽固、死不悔改的。什么道理呢?一开 始他们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也有人揭发我的问题,有许多不符合 事实,但是你不能申辩,因为一核对就会妨碍运动的深入,正确的态 度就是都接受下来。我就循者这样一个思路去改造。人活着总能看到 听到一些东西,越来越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神圣,那我也就不是那么 罪大恶极了。所以改造来改造去,不是认罪,反而加强了对自己的认 识。比如说批判传统文化,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批得那么厉害。 我就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儒学乃至道家,的确还是代表了人类部分 的真理吧。他们越批判,我就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情,屈打成招得不 出真理来。这样一想,我反而安定下来,还能读读书,也还能够想些 问题。我就没有把摘帽子看得十分迫切。当然很希望摘,明天摘了最 好,但是不摘也没什么了不起。这样一来就拖得很久,在这期间也看 到了人生的许多事相,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只要有机会就做自己的 工作,很多比较细致的工作都是那时做的。比如校王安石的诗,批 《杜诗镜诠》。在这过程中对自我也有所评价:第一,我没有做对不起
说话比较隐蔽,不像我这样子,就被称为“山中宰相”,好像陶弘景 的山中宰相,不过是珞珈山的宰相。一个很一般的女老师,武汉大学 外文系说她是一个反动权威。她的丈夫说“:我太太讲,‘我既不反动 又不权威,我在美国留学一两年算什么权威呢?反动我也实在不反 动’。” 在武汉大学的徐懋庸,鲁迅骂他是“奴隶总管”,这个判断实在 非常准确。他又培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被武汉大学的同事们称作 “金童玉女”,后来这两个人当了副校长。所以徐懋庸离开了以后,他 的班子没有散。一直到现在为止,武汉大学不团结、闹宗派这种情况, 就是徐懋庸搞起来的。这样一来,很长一个时期别的学校都先动手摘 帽子,说悔改好了,徐懋庸那里不动。我就这样被拖了十八年。张威 克(我的女婿)的姐夫是武钢的一个老工人,工宣队到武汉大学,他 也被派去了。他一去之后就问:我有一个亲戚在这个地方,叫程千帆。 别人一听就说:知道知道,最顽固、死不悔改的。什么道理呢?一开 始他们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也有人揭发我的问题,有许多不符合 事实,但是你不能申辩,因为一核对就会妨碍运动的深入,正确的态 度就是都接受下来。我就循着这样一个思路去改造。人活着总能看到 听到一些东西,越来越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神圣,那我也就不是那么 罪大恶极了。所以改造来改造去,不是认罪,反而加强了对自己的认 识。比如说批判传统文化,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批得那么厉害 我就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儒学乃至道家,的确还是代表了人类部分 的真理吧。他们越批判,我就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情,屈打成招得不 出真理来。这样一想,我反而安定下来,还能读读书,也还能够想些 问题。我就没有把摘帽子看得十分迫切。当然很希望摘,明天摘了最 好,但是不摘也没什么了不起。这样一来就拖得很久,在这期间也看 到了人生的许多事相,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只要有机会就做自己的 工作,很多比较细致的工作都是那时做的。比如校王安石的诗,批 《杜诗镜诠》。在这过程中对自我也有所评价:第一,我没有做对不起 第 32 页
第33页 老百姓的事情:第二,我的工作对人民是有用的,现在不用,总有一 天用得着。 有一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那就是把我的《史通笺记》、《唐代进 士行卷与文学》,还有一些小稿子,就是《古诗考索》里的那些文章, 都给红卫兵抄走了。我们那个时候完全处在一种红卫兵的暴力专制 的环境下,他要怎样就怎样。一件东西,他若是看中了,就可以随便 拿走。你也不敢说他是抢还是偷。比如毕焕午先生,他有一块破表, 放在资料室的桌子上,一个红卫兵看到了,喜欢,就拿走了。毕先生 去告,学校也觉得这有点太不像话,就把这个学生喊来。学生怎么说 呢他是右派。”意思就是右派的东西人人可拿。毕先生是个很有意 思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读中学,后来朱自清先生看他写散文、 写诗还不错,就把他弄到清华去教大一国文。他同左翼联盟有关系, 有些活动是在党领导下进行的。学生罢课,闹学潮,他也在里面鼓动。 后来在清华呆不下去,就被开除了。后来又被日本人抓去,严刑拷打, 他虽然没有背叛,也就不敢参加革命活动了。解放以后,他作为比较 进步的知识分子,先当湖北文化局的局长,后来又到武汉大学。他实 际上不是右派,就这样一件事,算他是有历史问题了。我的这些稿子 说是拿去审查,结果随便朝个地方一扔,不晓得过了多少年,三四年 或是四五年,忽然在一个锅里找到了。刚好沈祖棻到了系里,他们就 对她说:这里有程千帆的稿子。沈祖棻这个人很弱,一大堆稿子从学 校抱了回来,抱得气直喘。我们那时住得很远,她拿回来以后,以为 我会非常之激动,因为我非常想得到这些东西。但是我拿到以后并没 有这样,好久好久没有做声。以为绝对没有了的,经过多少年之后, 忽然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意外使你自己也不知怎么处理好。过了几天 之后,我冷静下来了,就开始抄第二份。这些稿子我就一个字一个字 从头抄。所以我有一部《史通笺记》是抄得非常工整的,现在大概是 在档案馆。就像我跟学生说的,我从小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教授。我 当了教授,有机会做一个教授应该做的事情,当中忽然把它们掠夺
老百姓的事情;第二,我的工作对人民是有用的,现在不用,总有一 天用得着。 有一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那就是把我的《史通笺记》、《唐代进 士行卷与文学》,还有一些小稿子,就是《古诗考索》里的那些文章, 都给红卫兵抄走了。我们那个时候完全处在一种红卫兵的暴力专制 的环境下,他要怎样就怎样。一件东西,他若是看中了,就可以随便 拿走。你也不敢说他是抢还是偷。比如毕焕午先生,他有一块破表, 放在资料室的桌子上,一个红卫兵看到了,喜欢,就拿走了。毕先生 去告,学校也觉得这有点太不像话,就把这个学生喊来。学生怎么说 呢“?他是右派。”意思就是右派的东西人人可拿。毕先生是个很有意 思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读中学,后来朱自清先生看他写散文、 写诗还不错,就把他弄到清华去教大一国文。他同左翼联盟有关系, 有些活动是在党领导下进行的。学生罢课,闹学潮,他也在里面鼓动。 后来在清华呆不下去,就被开除了。后来又被日本人抓去,严刑拷打, 他虽然没有背叛,也就不敢参加革命活动了。解放以后,他作为比较 进步的知识分子,先当湖北文化局的局长,后来又到武汉大学。他实 际上不是右派,就这样一件事,算他是有历史问题了。我的这些稿子 说是拿去审查,结果随便朝个地方一扔,不晓得过了多少年,三四年 或是四五年,忽然在一个锅里找到了。刚好沈祖棻到了系里,他们就 对她说:这里有程千帆的稿子。沈祖棻这个人很弱,一大堆稿子从学 校抱了回来,抱得气直喘。我们那时住得很远,她拿回来以后,以为 我会非常之激动,因为我非常想得到这些东西。但是我拿到以后并没 有这样,好久好久没有做声。以为绝对没有了的,经过多少年之后, 忽然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意外使你自己也不知怎么处理好。过了几天 之后,我冷静下来了,就开始抄第二份 这些稿子我就一个字一个字 从头抄。所以我有一部《史通笺记》是抄得非常工整的,现在大概是 在档案馆。就像我跟学生说的,我从小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教授。我 当了教授,有机会做一个教授应该做的事情,当中忽然把它们掠夺 第 33 页
第34币 了,不让做。这是处理知识分子、虐待知识分子最恶毒的一个方法, 我不知道是哪个智囊团给想出来的,非常刻薄。对我来说,这可能是 最厉害的惩罚。 打成右派以后就不能教书了,到资料室去抄卡片,抄了好几年。 还有就是劳动。先是在学校里劳动,让你做那些最困难的事。比如说 珞珈山的建筑,有的地方要砌房子,把你弄去搬砖:或者是有淤泥的 地方,让你用铲子把淤泥铲走,整个的脚都站在淤泥里。我从来没有 赤过脚,没办法,只好穿着袜子到里面去。于是又挨骂、受批判。你 怎么可以不打赤脚,诸如此类。后来又到了一个很大的农场,叫东西 湖农场劳动。回来以后又到资料室干了一阵。他们把这些人编成队 伍,比如说没有人种菜了,你们就马上去种菜:没有人养猪了,你们 就马上去养猪,搞了这一阵以后,下到八里湖,那叫下放。下放之后, 过了一阵又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都弄不清楚。后来就比较长 期的待在沙洋,大概有五六年时间。沙洋是个劳改农场,离武汉有好 几百里,根本不能回家,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或者可以,还要抽签。表 面上说是敌我矛盾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表示宽大。而事实上呢, 处处都是不平等的。比如说夏天洗澡,右派只能有一瓢水,一瓢水怎 么洗法呢?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洗过澡,最多只能拿个帕子这样擦 擦。一直到后来差不多只剩下极少数右派。到1975年,胡耀邦上台 了,右派的问题要解决了,这样我才所谓摘掉帽子。但是在1975年 以后,又巧妙地改称五七干校,反正你还是不能回家。沈祖棻那个诗 里说:“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原来是想两个人平平安 安地过日子,后来好容易回来了,没有多少时候她又出了事。整个来 说,我就感觉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我到 南京也不过二十一年,做了多少事。当右派当了十八年,那时是1957 年,才四十多一点。那个时候学生说我教书教得好,课上引材料, 《汉书》多少卷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条材料都非常确凿。而且那个 时候野心也比较大,想一个人写一部大文学史,结果只写了半部宋文
了,不让做。这是处理知识分子、虐待知识分子最恶毒的一个方法, 我不知道是哪个智囊团给想出来的,非常刻薄。对我来说,这可能是 最厉害的惩罚。 打成右派以后就不能教书了,到资料室去抄卡片,抄了好几年。 还有就是劳动。先是在学校里劳动,让你做那些最困难的事。比如说 珞珈山的建筑,有的地方要砌房子,把你弄去搬砖;或者是有淤泥的 地方,让你用铲子把淤泥铲走,整个的脚都站在淤泥里。我从来没有 赤过脚,没办法,只好穿着袜子到里面去。于是又挨骂、受批判。你 怎么可以不打赤脚,诸如此类。后来又到了一个很大的农场,叫东西 湖农场劳动。回来以后又到资料室干了一阵。他们把这些人编成队 伍,比如说没有人种菜了,你们就马上去种菜;没有人养猪了,你们 就马上去养猪,搞了这一阵以后,下到八里湖,那叫下放。下放之后, 过了一阵又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都弄不清楚。后来就比较长 期的待在沙洋,大概有五六年时间。沙洋是个劳改农场,离武汉有好 几百里,根本不能回家,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或者可以,还要抽签。表 面上说是敌我矛盾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表示宽大。而事实上呢, 处处都是不平等的。比如说夏天洗澡,右派只能有一瓢水,一瓢水怎 么洗法呢?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洗过澡,最多只能拿个帕子这样擦一 擦。一直到后来差不多只剩下极少数右派。到 年,胡耀邦上台 了,右派的问题要解决了,这样我才所谓摘掉帽子。但是在 年 以后,又巧妙地改称五七干校,反正你还是不能回家。沈祖棻那个诗 里说“: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原来是想两个人平平安 安地过日子,后来好容易回来了,没有多少时候她又出了事。整个来 说,我就感觉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我到 南京也不过二十一年,做了多少事。当右派当了十八年,那时是 年,才四十多一点。那个时候学生说我教书教得好,课上引材料, 《汉书》多少卷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条材料都非常确凿。而且那个 时候野心也比较大,想一个人写一部大文学史,结果只写了半部宋文 第 34 页
第35页 学史。 我觉得解放以后最初也许有一种善意,想把知识分子改造得马 列化一些。翦伯赞后来自杀了,听说是有人讲:这些知识分子真是没 有办法。意思就是不可改造。像那样紧跟还不可改造,那要怎么改造 呢?我想,人的思想改造真正说起来,还是要自我反省,完全靠一种 外在的力量很困难。我倒是觉得退休以后这几年,慢慢地对一些事物 的理解不说是怎么样进步,至少要比较圆通一些。这个时候并没有人 要批判我,是我自己慢慢地反省得到的。一步一步积累起来,慢慢达 到这样的境界。我这一辈子受到的挫折,现在回想起来,就是最好的 做学问的时间被剥夺了。假如说在武汉大学那个十八年中,也可以培 养一些学生,即使不能达到后来我教你们这个程度,总是可以早日出 现、早日工作。这个账算不清,所以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 已惘然。”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有一点,我也累次同你们讲过, 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愤怒、不平,我想上去这个损失不是属于我个人 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这个命运也是整个民族要负担的,刘少奇扛 一大块,我扛一小块。他扛得太重了,很早就过去了,我现在八十六 岁了,比他大,还活着。个人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就好像恩格斯讲 的高山滚石头,这个挤那个,那个挤这个,挤成这个样子。如果碰到 刀背上,可以不出血,一碰到刀口,你就要出血。我就刚好碰到刀口 上,那就咬紧牙关过去吧。我现在只有一点是不大能够回忆的,就是 沈祖棻的突然死亡。她本来是个富家女子,可以生活过得很好,但就 是为了爱情,一辈子受苦,最后又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现在尽可能地 使她的东西保存下来。最近冰心、柯灵她们编一个40年代的女作家 小说集,把她的作品也收进去。她的东西很少,就是六七篇。后来早 早要做她外婆的论文,到图书馆去乱翻了一阵,也没翻到多少东西。 这种现象在文学史上很少见,就是说用一种文体创作,在这个文体上 就很有成就,但不久之后又放弃了,用别的文体创作。不知道外国的 作家有没有这种情况。沈祖棻先是写小说,写新诗,后来就作词,时
学史。 我觉得解放以后最初也许有一种善意,想把知识分子改造得马 列化一些。翦伯赞后来自杀了,听说是有人讲:这些知识分子真是没 有办法。意思就是不可改造。像那样紧跟还不可改造,那要怎么改造 呢?我想,人的思想改造真正说起来,还是要自我反省,完全靠一种 外在的力量很困难。我倒是觉得退休以后这几年,慢慢地对一些事物 的理解不说是怎么样进步,至少要比较圆通一些。这个时候并没有人 要批判我,是我自己慢慢地反省得到的。一步一步积累起来,慢慢达 到这样的境界。我这一辈子受到的挫折,现在回想起来,就是最好的 做学问的时间被剥夺了。假如说在武汉大学那个十八年中,也可以培 养一些学生,即使不能达到后来我教你们这个程度,总是可以早日出 现、早日工作。这个账算不清,所以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 已惘然。”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有一点,我也累次同你们讲过, 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愤怒、不平,我想上去这个损失不是属于我个人 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这个命运也是整个民族要负担的,刘少奇扛 一大块,我扛一小块。他扛得太重了,很早就过去了,我现在八十六 岁了,比他大,还活着。个人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就好像恩格斯讲 的高山滚石头,这个挤那个,那个挤这个,挤成这个样子。如果碰到 刀背上,可以不出血,一碰到刀口,你就要出血。我就刚好碰到刀口 上,那就咬紧牙关过去吧。我现在只有一点是不大能够回忆的,就是 沈祖棻的突然死亡。她本来是个富家女子,可以生活过得很好,但就 是为了爱情,一辈子受苦,最后又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现在尽可能地 使她的东西保存下来。最近冰心、柯灵她们编一个 年代的女作家 小说集,把她的作品也收进去。她的东西很少,就是六七篇。后来早 早要做她外婆的论文,到图书馆去乱翻了一阵,也没翻到多少东西。 这种现象在文学史上很少见,就是说用一种文体创作,在这个文体上 就很有成就,但不久之后又放弃了,用别的文体创作。不知道外国的 作家有没有这种情况。沈祖棻先是写小说,写新诗,后来就作词,时 第 35 页
第36页 间最久,后来又倒过来做诗。所以我在一篇文章里说她是个作家,不 是个学者,学者是余事,作家是她的本分
间最久,后来又倒过来做诗。所以我在一篇文章里说她是个作家,不 是个学者,学者是余事,作家是她的本分。 第 3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