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乡土中国生育制度 识上是不及城市里人多,这是正确的。我们是不是也因之可以说 乡下多文盲是因为乡下本米无需文字眼睛呢?说过这里,我们应 当讨论一下文字的用处了。 我在上一篇里说明了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就是这种社会的人 是在熟人里长大的。用另一句话来说,他们生活上互相合作的人 都是天天见面的。在社会学里我们称之作Face to face group,直 译起来是“面对面的社群”。归有光的〈项脊轩记》里说,他日常接 触的老是那些人,所以日子久了可以用脚声来辨别来者是谁。在 “面对面的社群里”甚至可以不必见面面知道对方是谁。我们自己 虽说是已经多少在现代都市里住过一时了,但是一不留心,乡土社 会里所养成的习惯还是支配着我们。你不妨试一试,如果有人在 你门上敲着要进来,你问:“谁呀!”门外的人十之八九回答你一个 大声的“我”。这是说,你得用声气辨人。在“面对面的社群”里一 起生活的人是不必通名报姓的。很少太太会在门外用姓名来回答 丈夫的发问。但是我们因为久习于这种“我呀!”“我呀!”的回答 也很有时候用到了门内人无法辨别你声音的场合。我有一次,久 别家乡回来,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个无法辨别的“我呀”时,的确闹了 一个笑话。 “贵姓大名”是因为我们不熟悉面用的。熟悉的人大可不必如 此,足声、声气、甚至气味,都可以是足够的“报名”。我们社交上姓 名的不常上口也就表示了我们原本是在熟人中生活的,是个乡土 社会。 文字发生之初是“结绳记事”,需要结绳来记事是为了在空间 和时间中人和人的接触发生了阻碍,我们不能当面讲话,才需要找 一些东西来代话。在广西的瑶山里,部落有急,就派了人送一枚铜 钱到别的部落里去,对方接到了这记号,立刻派人来救。这是“文
文字下乡 字”,一种双方约好代表一种意义的记号。如果是面对面可以直接 说话时,这种被预先约好的意义所拘束的记号,不但多余,而且有 时会词不达意引起误会的。在十多年前青年们讲恋爱,受着直接 社交的限制,通行着写情书,很多悲剧是因情书的误会面发生的。 有这种经验的人必然能痛悉文字的限制。 文字所能传的情、达的意是不完全的。这不完全是出于“间接 接触”的原因。我们所要传达的情意是和当时当地的外局相配合 的。你用文字把当时当地的情意记了下来,如果在异时异地的圆 局中去看,所会引起的反应很雅尽合于当时当地的圆局中可能引 起的反应。文字之成为传情达意的工具常有这个无可补救的缺 陷。于是在利用文字时,我们要讲究文法,讲究艺术。文法和艺术 就在减少文字的“走样”。 在说活时,我们可以不注意文法。并不是说话时没有文法,而 是因为我们有着很多辅助表情来补充传达情意的作用。我们可以 用手指指着自己而在话里吃去一个我字。在写作时却不能如此。 于是我们得尽量地依着文法去写成完整的句子了。不合文法的字 词难免引起人家的误会,所以不好。说话时我们如果用了完整的 句子,不但显得迁阔,而且可笑。这是从书本上学外国语的人常会 感到的痛苦。 文字是间接的说话,而且是个不太完善的工具。当我们有了 电话、广播的时候,书信文告的地位已经大受影响。等到传真的技 术发达之后,是否还用得到文字,是很成问题的 这样说来,在乡土社会里不用文字绝不能说是“惑”的表现了。 面对面的往来是直接接触,为什么舍此比较完善的语言而采文字 呢? 我还想在这里推进-一步说,在面对面社群里,连语言本身都是
16 乡土中国生有喇度 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语言本是用声音来表达的象征体系。象征 是附着意义的事物或动作,我说“附着”是因为“意义”是靠联想作 用加上去的,并不是事物或动作本身具有的性质。这是杜会的产 物,因为只有在人和人需要配合行为的时候,个人才需要有所表 达;而且表达的结果必须使对方明白所要表达的意义。所以象征 是包括多数人共认的意义,也就是这一事物或动作会在多数人中 引起相同的反应。因之,我们绝不能有个人的语言,只能有社会的 语言。要使多数人能对同一象征具有同一意义,他们必须有着相 同的经历,就是说在相似的环境中接触和使用同一象征,因而在象 征上附着了同一意义。因此在每个特殊的生活团体中,必有他们 特殊的语言,有许多别种语言所无法翻译的字句。 语言只能在一个社群所有的相同经验的一层上发生。群体愈 大,包括的人所有的经验愈繁杂,发生语言的一层共同基础也必然 愈有限,于是语言也愈趋于简单化。这在语言史上是看得很清楚 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在一个社群所用的共同语言之外,也必然 会因个人间的需要而发生许多少数人间的特殊语言,即所谓的“行 话”。行话是同行人中的话,外行人因为没有这种经验,不会懂的。 在每个学校里,甚至每个寝室里,都有他们特殊的语言。最普遍的 特殊语言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 “特殊语言”不过是亲密社群中所使用的象征体系的一部分, 用声音来作象征的那一部分。在亲密社群中可用来作象征体系的 原料比较多。表情、动作,在面对面的情境中,有时比声音更容易 传情达意。即使用语言时,也总是密切配合于其他象征原料的 譬如:我可以和一位熟人说:“真是那个!”同时眉毛一皱,嘴角向下 一斜,面上的皮肤一紧,用手指在头发里一插,头一沉,对方也就明
文字下乡 12 白“那个“是“没有办法”、“失望”的意思了。如果同样的两个字用 在另一表情的配合里,意义可以完全不同。 “特殊语言”常是特别有效,因为它可以摆脱字句的固定意义。 语言像是个社会定下的筛子,如果我们有一种情意和这筛子的格 子不同也就漏不过去。我想大家必然有过“无言胜似有言”的经 验。其实这个筛子虽则有助于人和人间的了解,但同时却也使人 和人间的情意公式化了,使每一人、每一刻的实际情意都走了一点 样。我们永远在削足适履,使感觉敏锐的人怨恨语言的束缚。李 长吉要在这束缚中去求比较切近的表达,难怪他要呕尽心血了。 于是在熟人中,我们话也少了,我们“眉目传情”,我们“指石相 证”,我们抛开了比较间接的象征原料,而求更直接的会意了。所 以在乡土社会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并不是传达情意的 惟一象征体系。 我决不是说我们不必推行文字下乡,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 已开始抛离乡土杜会,文字是现代化的工具。我要辨明的是乡土 社会中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 质。而且我还愿意进一步说,单从文字和语言的角度中去批判 个社会中人和人的了解程度是不够的,因为文字和语言,只是传情 达意的一种工具,并非唯一的工具;而且这工具本身也是有缺陷 的,能传的情、能达的意是有限的。所以提倡文字下乡的人,必须 先考虑到文字和语言的基础,否则开几个乡村学校和使乡下人多 识几个字,也许并不能使乡下人“聪明”起来
再论文字下乡 在上一篇“论文字下乡”里,我说起了文字的发生是在人和人 传情达意的过程中受到了空间和时间的阻隔的情境里。可是我在 那一篇里只就空间阻隔的一点说了些话。乡土社会是个面对面的 社会,有话可以当面说明白,不必求助于文字。这一层意思容易明 白,但是关于时间阻隔上怎样说法呢?在本文中,我想申引这一层 意思了 所谓时间上的阻隔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个人的今昔之隔;一方 面是社会的世代之隔。让我先从前一方面说起。 人的生活和其他动物所不同的,是在他富于学习的能力。他 的行为方式并不面执地受着不学而能的生理反应所支配。所谓学 就是在出生之后以一套人为的行为方式作模型,把本能的那一套 方式加以改造的过程。学的方法是“习”。习是指反复地做,靠时 间中的磨练.使一个人惯于一种新的做法。因之,学习必须打破个 人今昔之隔。这是靠了我们人类的一种特别发达的能力,时间中 的桥梁,记忆。在动物的学习过程中,我们也可以说它们有记忆, 但是它们的“记忆”是在简单的生理水准上。一个小白老鼠在迷宫 里学得了捷径,它所学得的是一套新的生理反应。和人的学习不 相同的是它们并不靠一套象征体系的。人固然有很多习惯,在本 质上是和小白老鼠走迷宫一般的,但是他却时常多一个象征体系 帮他的忙。所谓象征体系中最重要的是“词”。我们不断地在学习 时说着话,把具体的情境抽象成一套能普遍应用的概念,概念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