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追火車的小孩 移動的速度。 鐵軌上。 一眼。 生。 桶的族兄,還把水桶擱下來,就在那狭小的田厘上,問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 愧生的杭州媳婦,咧開嘴來笑著和她打招呼。一個局上用一根扁擔扛著兩隻水 的不少·走在田硬上,迎面而來幾個鄉親,美君不認得他們,他們卻認得這是 野是油桐樹,開滿了花苞,還沒有绽放。水田現在已乾,稻子半高,但是荒燕 我有一種衝動。 美君和佛生雕開了鐵執,沿著泥土小路到了山凹裡的龍家院·那兒滿山遍 然後它愈走愈遠。 火車從時光隧道裡漸漸行融過來、愈來愈近的聲音。 我想跳下月台,站到那鐵軌上,趴下來,耳朵貼著鐵軌,聽六十年前那列 往前伸展,伸展到轉彎的地方。這就是美君和應揚分手的月台。 我穿過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樣,走到月台上,立在鐵執邊,看那鐵軌 鐘,我想,我幾乎可以聽見那分針燒圈遊走的聲音,也看得見那陽光在地面上 這時南下北上都沒車·候車室裡一個人也沒有,静悄悄的,精上一個大壁 票口,也不過是兩條木頭扶手。 的陽光,從窗格子裡射人,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直長到剪票口。剪 從外面皇進去,朦朧朦龍的,有一個老人拿著掃把畚箕專心地掃地。冬日淡淡 山火車站,幾乎一樣。木頭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上一層多年累積陳舊的灰, 我沒有想到,二OO九年的衡山火車站,和美君所描迹的一九四九年的衡 走。走到第二天,還遠看見了衡山車站,她心裡一颗解,腿就軟了下來,摔在 截一截的,枕木燒得焦黑·美君走得腳超泡,佛生就把臂膀伸出來,讓她扶著 走,大约是四十公里·美君和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上看見,鐵執斷成一 她帶著佛生,下了火車,開始沿著鐵軌往北走。從衡陽到衡山,沿著鐵軌 美君很快地做了决斷·。下車走路。 見·如果突然有個大坑,車子會直衝進去。 去,像在濕渡漉的雲裡游泳一樣,上下前後還近,只有茫茫露氣,路都看不 應揚來接我。車子駛出了有路燈的衡陽市區,進入鄉間公路,車燈照出 别跟著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在廣場邊那個寫著「永州」的牌子前,深深看 州,那是柳宗元寫「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的地方啊。為了柳宗元,我特 征征地站在那裡,我看著他:如果現在跟著他走,沒多久我就會到了永 永州?我趕快看那個呼喊「永州」的人,迷霧裡站著一個駝著背的老先 53 大江大海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53 52 8追火車的小孩 永州?我趕快看那個呼喊﹁永州﹂的人,迷霧裡站著一個駝著背的老先 生。 怔怔地站在那裡,我看著他:如果現在跟著他走,沒多久我就會到了永 一眼。 別跟著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在廣場邊那個寫著﹁永州﹂的牌子前,深深看 州,那是柳宗元寫﹁永州八記﹂ 、 ﹁捕蛇者說﹂的地方啊。為了柳宗元,我特 應揚來接我。車子駛出了有路燈的衡陽市區,進入鄉間公路,車燈照出 見。如果突然有個大坑,車子會直衝進去。 去,像在濕漉漉的雲裡游泳一樣,上下前後遠近,只有茫茫霧氣,路都看不 她帶著佛生,下了火車,開始沿著鐵軌往北走。從衡陽到衡山,沿著鐵軌 美君很快地做了決斷:下車走路。 鐵軌上。 走。走到第二天,遠遠看見了衡山車站,她心裡一鬆懈,腿就軟了下來,摔在 截一截的,枕木燒得焦黑。美君走得腳起泡,佛生就把臂膀伸出來,讓她扶著 走,大約是四十公里。美君和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上看見,鐵軌斷成一 我沒有想到,二○○九年的衡山火車站,和美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 票口,也不過是兩條木頭扶手。 的陽光,從窗格子裡射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直長到剪票口。剪 從外面望進去,朦朧朦朧的,有一個老人拿著掃把畚箕專心地掃地。冬日淡淡 山火車站,幾乎一樣。木頭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上一層多年累積陳舊的灰, 這時南下北上都沒車。候車室裡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牆上一個大壁 移動的速度。 鐘,我想,我幾乎可以聽見那分針繞圈遊走的聲音,也看得見那陽光在地面上 我穿過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樣,走到月台上,立在鐵軌邊,看那鐵軌 往前伸展,伸展到轉彎的地方。這就是美君和應揚分手的月台。 我想跳下月台,站到那鐵軌上,趴下來,耳朵貼著鐵軌,聽六十年前那列 我有一種衝動。 火車從時光隧道裡漸漸行駛過來、愈來愈近的聲音。 美君和佛生離開了鐵軌,沿著泥土小路到了山凹裡的龍家院。那兒滿山遍 然後它愈走愈遠。 桶的族兄,還把水桶擱下來,就在那狹小的田埂上,問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 槐生的杭州媳婦,咧開嘴來笑著和她打招呼。一個肩上用一根扁擔扛著兩隻水 的不少。走在田埂上,迎面而來幾個鄉親,美君不認得他們,他們卻認得這是 野是油桐樹,開滿了花苞,還沒有綻放。水田現在已乾,稻子半高,但是荒蕪
8追火車的小孩 吧?一 體堵塞。 龍家院的族人一會兒重新挑超晶擔幹活去了,我和應揚走在田便上,邊吃 佛生把她,像貨物一樣,從車窗塞進去。 然後轉身拉超奶奶的手,說,「我們—很快就回來。 她對佛生說,「那,我們上車吧。一 美君囊開了手。 哨聲馨起,火車要動了,千鈞之重,都在一瞬間。 擠,這時猶疑了。她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來,缩了回來,又伸出去。 問她戰爭打到了哪裡。 向來果敢的美君,看看孩子哭得發漲的紅脸,看看火車裡大難臨頭的擁 不得,眼看著火車要開了,老人家趁機說,「那 那孩子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美君心亂如麻,伸手要接過孩子,孩子就像觸電一樣大哭。奶奶本來就捨 邊,有人用一隻手緊紧抓著門上的鐵桿,身體吊在車外。每一個車窗,都被人 月台上,火車已經進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弧形的車頂皮上,爬满了人。在門 第二天,又回到衡山火車站。鐵軌延伸到轉彎的地方,剪票口這邊南下的 要帶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開,又踢又打,怎麽也不肯接近她。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後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滿面驚恐地瞪著眼前這個 美君來接她的孩子麗應揚。 的野草長在屋頂上,也長在屋前和屋後的野地裡·就是這一棟顧敗的紅磚房, 我站在那棟門窗都空了的紅磚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經沒有人住,茂盛 『她很好,穿旗袍,來這裡住破房子,一點也不嫌。 「對,我也記得,她還從城裡带了一個收音機來。」一個叔叔說。 「我記得你媽媽,杭州小姐,燙了頭髮的。」一個老婆婆說。 圍了一圈人,各種親屬的稱謂,全用上了。 這一位,是你的叔叔 這一位,你應該叫表姊。 這一位,是你的哥哥。 是我妹魅」。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龍家院的族人,都姓龍。應揚一個一個介 他說「妹妹」的時候,第二個「妹」字也用四聲,說的很重,聽超來就是「這 我站在龍家院的田厘上,應揚跟挑水過來的大嬸介绍:「這是我妹妹。」 大江大海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55 54 8追火車的小孩 問她戰爭打到了哪裡。 我站在龍家院的田埂上,應揚跟挑水過來的大嬸介紹:﹁這是我妹妹。 ﹂ 紹給我: 是我妹魅﹂ 。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龍家院的族人,都姓龍。應揚一個一個介 他說﹁妹妹﹂的時候,第二個﹁妹﹂字也用四聲,說的很重,聽起來就是﹁這 這一位,是你的叔叔 這一位,你應該叫表姊。 這一位,是你的哥哥。 我站在那棟門窗都空了的紅磚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經沒有人住,茂盛 ﹁她很好,穿旗袍,來這裡住破房子,一點也不嫌。 ﹂ ﹁對,我也記得,她還從城裡帶了一個收音機來。 ﹂一個叔叔說。 ﹁我記得你媽媽,杭州小姐,燙了頭髮的。 ﹂一個老婆婆說。 圍了一圈人,各種親屬的稱謂,全用上了。 美君來接她的孩子龍應揚。 的野草長在屋頂上,也長在屋前和屋後的野地裡。就是這一棟頹敗的紅磚房,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後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滿面驚恐地瞪著眼前這個 要帶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鬧,又踢又打,怎麼也不肯接近她。 第二天,又回到衡山火車站。鐵軌延伸到轉彎的地方,剪票口這邊南下的 體堵塞。 邊,有人用一隻手緊緊抓著門上的鐵桿,身體吊在車外。每一個車窗,都被人 月台上,火車已經進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弧形的車頂皮上,爬滿了人。在門 美君心亂如麻,伸手要接過孩子,孩子就像觸電一樣大哭。奶奶本來就捨 不得,眼看著火車要開了,老人家趁機說, ﹁那那孩子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吧?﹂ 向來果敢的美君,看看孩子哭得發漲的紅臉,看看火車裡大難臨頭的擁 擠,這時猶疑了。她把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縮了回來,又伸出去。 然後轉身拉起奶奶的手,說, ﹁我們 她對佛生說, ﹁那,我們上車吧。 ﹂ 美君鬆開了手。 哨聲響起,火車要動了,千鈞之重,都在一瞬間。 ——很快就回來。 ﹂ 龍家院的族人一會兒重新挑起扁擔幹活去了,我和應揚走在田埂上,邊吃 佛生把她,像貨物一樣,從車窗塞進去
?最普通的一年 呢? 食,或以野草充飢」。 女,外出逃難一。 五歲那年,大水滚滚從天上來,「湘江、米河沿岸民房未倒塌者廖廖無 槐生兩歲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飢民成群外出乞 兵,成片稻田荒燕。七月,苦雨、兵災、水災交加,農民苦不堪言,拖兒帶 洋軍閥吳佩学部隊與南軍在湘江、米水沿岸混戰,姦淫榜掠·青壮男女進山躲 槐生出生的前一年,民國七年,等著他到來的世界是這樣的:「四月,北 我翻開《衡山縣志》。 一個出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湖南小孩,他的這片土地,是怎樣的一片土地 國農村的孩子,非常具體的,就在現在我踩著田便的龍家院的土地上長大。 坐在空地裡,悠悠晃著尾巴趕果蝇,一派恬静悠開的農村風光。槐生,一個中 面灰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赞超伏,像一個超大的美麗書布,前景還有一雙水牛 9最普通的一年 和應揚走在田埂上,幾株桃樹,枯枝橙上冒出了一粒粒嫩色的苞,裸著後 都以為那是我媽可是我媽永遠在一輛開動的火車裡,我永遠追不上- 車,一路追一路喊媽媽媽媽媽媽 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後來當然编不住了 我看到任何一個短頭髮燙得捲捲的女人, 慢,我老遠就從屋子裡衝出去,拚命往鐵軌那邊跑,往火車跑過去,我去追火 一想到這裡,就更難過。每次火車從衡山站裡開出來,經過龍家院速度都還很 你一樣,我總是想,如果媽媽在,多好,隨時可以回家對媽媽痛哭一場,可是 屈,警如講,老師跟同學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爸是國民黨!那就像拿刀砍 應揚抑制著情绪,停了一下,然後繼酒說,「小時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 深凹、明亮的眼睛,在洪水般湧動的人潮中,我一眼就認得。 民的谦抑神情,通了一辈子挑晶擔、耕土地的生活,但是他脸上有美君的一雙 就知道:「是他,這就是他。一應揚皮膚黝黑,穿著農民的粗布,帶著底層人 特地飛到廣州去「認一這個失落的哥哥·在满滿的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我 應揚的眼睛深凹,特别明亮。一九八五年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我從美國 大一點,看到别人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很難過·開始的時候,奶奶還編我 「只有一個印象留下來,就是—媽媽在火車裡,頭髮捲捲的。後來,長 應揚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六十歲的人了,一說到衡山火車站,還要哽咽。 橘子邊談天,我問應揚,「後來,你對媽媽有任何記億嗎?」 大江大海 56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57 56 9最普通的一年 橘子邊談天,我問應揚, ﹁後來,你對媽媽有任何記憶嗎?﹂ ﹁只有一個印象留下來,就是 應揚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六十歲的人了,一說到衡山火車站,還要哽咽。 ——媽媽在火車裡,頭髮捲捲的。後來,長 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後來當然騙不住了。 ﹂ 大一點,看到別人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很難過。開始的時候,奶奶還騙我 應揚的眼睛深凹,特別明亮。一九八五年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我從美國 深凹、明亮的眼睛,在洪水般湧動的人潮中,我一眼就認得。 民的謙抑神情,過了一輩子挑扁擔、耕土地的生活,但是他臉上有美君的一雙 就知道:﹁是他,這就是他。 ﹂應揚皮膚黝黑,穿著農民的粗布,帶著底層人 特地飛到廣州去﹁認﹂這個失落的哥哥。在滿滿的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我 應揚抑制著情緒,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 ﹁小時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 車,一路追一路喊媽媽媽媽媽媽 慢,我老遠就從屋子裡衝出去,拚命往鐵軌那邊跑,往火車跑過去,我去追火 一想到這裡,就更難過。每次火車從衡山站裡開出來,經過龍家院速度都還很 你一樣,我總是想,如果媽媽在,多好,隨時可以回家對媽媽痛哭一場,可是 屈,譬如講,老師跟同學指著你的鼻子說, ﹃你爸是國民黨!﹄那就像拿刀砍 我看到任何一個短頭髮燙得捲捲的女人, 都以為那是我媽——可是我媽永遠在一輛開動的火車裡,我永遠追不上﹂ 和應揚走在田埂上,幾株桃樹,枯枝椏上冒出了一粒粒嫩色的苞,襯著後 9最普通的一年 國農村的孩子,非常具體的,就在現在我踩著田埂的龍家院的土地上長大。 坐在空地裡,悠悠晃著尾巴趕果蠅,一派恬靜悠閒的農村風光。槐生,一個中 面灰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巒起伏,像一個超大的美麗畫布,前景還有一隻水牛 一個出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湖南小孩,他的這片土地,是怎樣的一片土地 呢? 我翻開︽衡山縣志︾ 。4 槐生出生的前一年,民國七年,等著他到來的世界是這樣的:﹁四月,北 洋軍閥吳佩孚部隊與南軍在湘江、水沿岸混戰,姦淫擄掠。青壯男女進山躲 女,外出逃難﹂ 。 兵,成片稻田荒蕪。七月,苦雨、兵災、水災交加,農民苦不堪言,拖兒帶 槐生兩歲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 , ﹁飢民成群外出乞 食,或以野草充飢﹂ 。 五歲那年,大水滾滾從天上來, ﹁湘江、河沿岸民房未倒塌者寥寥無
9最普通的一年 頭」。 所。 無事農民,後來殺的實在太多了,就把犯人趕到天王廟大殿前,椰笺·順笺開 上·每天殺一百個人左右,看熱開的大概有三十個。抓來殺頭的,基本上都是 是「一大堆箭髒血污的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戟門上,也無處不是人 的簡直就一模一樣。 年,縣志是這麼寫的。 革命失敗了,官府到處殺造反的人。刑場就挑在沈從文常逃學玩水的河薄 九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一辛亥革命的時候,野孩子沈從文看見的家鄉 沈從文這個湖南孩子就比槐生大十七歲,一九O二年出生在湘西鳳凰鎮。 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大旱災·災情修重。 『光绪丙五」大水災。 光绪三十二年(一九O六),連降暴雨,湘江、水横流,發生 成群结隊出外乞討,賣兒鬻女,死於溝壑者比比皆是。 宣統元年(一九O九),水旱蟲災交加,農民靠樹皮、野草充飢, 民國三年,軍閥作戰,衡山境内初等小學由一百六十所减至十八 唉,我再往前翻翻,看看比槐生早生十幾年的湖南孩子怎麼長大,縣志說 人,患瘧疾的達四二二一人。 分之五,邊遠、偏僻山區缺醫少藥,情況更為嚴重。莫井鄉八三五五 六月,天花、霍亂流行秋,患病率建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 餓死一百八十九人,沿粤漢鐵路一線有數以萬計的人外出逃荒。 衡東境内發生戰重飢荒 天,诸疾流行,衡山死亡兩千多人。國共戰爭全面爆發、烽火焦土的一九四六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疑,大部分田土失收。秋 十八歲那年,絲蟲病流行,湘江、米水暴溢,衡山重災。 十七歲那年,山洪爆發,「農民外出成群乞討」。 充飢。秋,旱災修重,近百所小學停辦」。 十五歲那年,「久晴不雨,大早成災 十二歲那年,「大雨兼旬,山洪驟發」。 幾,災民露宿兩三個月之久」。 飢民覓食草根、樹皮、觀音土,霞流鄉 飢民採野草、剁樹皮、挖觀音土 大江大海 58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59 58 9最普通的一年 幾,災民露宿兩三個月之久﹂ 。 十五歲那年, ﹁久晴不雨,大旱成災 十二歲那年, ﹁大雨兼旬,山洪驟發﹂ 。 飢民採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 充飢。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 。 十八歲那年,絲蟲病流行,湘江、 十七歲那年,山洪爆發, ﹁農民外出成群乞討﹂ 。 水暴漲,衡山重災。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燹,大部分田土失收。秋 年,縣志是這麼寫的: 天,瘧疾流行,衡山死亡兩千多人。國共戰爭全面爆發、烽火焦土的一九四六 衡東境內發生嚴重飢荒飢民覓食草根、樹皮、觀音土,霞流鄉 餓死一百八十九人,沿粵漢鐵路一線有數以萬計的人外出逃荒。 六月,天花、霍亂流行。秋,患病率達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 唉,我再往前翻翻,看看比槐生早生十幾年的湖南孩子怎麼長大,縣志說 人,患瘧疾的達四二一一人。 分之五,邊遠、偏僻山區缺醫少藥,情況更為嚴重。莫井鄉八三五五 的簡直就一模一樣: 民國三年,軍閥作戰,衡山境內初等小學由一百六十所減至十八 所。 宣統元年︵一九○九︶ ,水旱蟲災交加,農民靠樹皮、野草充飢, 成群結隊出外乞討,賣兒鬻女,死於溝壑者比比皆是。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 ,連降暴雨,湘江、水橫流,發生 ﹁光緒丙五﹂大水災。 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 ,大旱災。災情慘重。 沈從文這個湖南孩子就比槐生大十七歲,一九○二年出生在湘西鳳凰鎮。 九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一辛亥革命的時候,野孩子沈從文看見的家鄉 頭﹂ 。 是﹁一大堆骯髒血污的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5 革命失敗了,官府到處殺造反的人。刑場就挑在沈從文常逃學玩水的河灘 無辜農民,後來殺的實在太多了,就把犯人趕到天王廟大殿前,擲筊。順筊開 上。每天殺一百個人左右,看熱鬧的大概有三十個。抓來殺頭的,基本上都是
?最普通的一年 通的一年啊! 數里。 人抱怨。 開縣志,燈下夜讓,每一個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四九年,多麼普 這回來衡山之前,我以為,一九四九年是如何修烈、如何特殊的年代,翻 大地上,路在山與山間翅轉,路上,全是移動的難民,倒在路旁的屍體,锦延 水災、旱災、大飢荒,加上連年的兵災,人民成群外出逃難。中國廣闊的 從文的衛隊,「前後不過殺一千人羅了」! 道尹已經殺了兩千多人,一九一七年的黔軍司令,又殺了三千人。現在輪到沈 沈從文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看了七百個人頭噴血落地。前兩年,地方 數的人畫了供,第二天俐落地推出去砍頭。 來,先打一頓皮開肉绽的板子,再加一頓呻吟修叫的夾棍;酷刑之下,超過半 鄉」就是去鄉下搜索所調的各路「土匪」。一到,成群的農民就被繩子捆了 一九一八年,十六歲的沈從文已經從軍,跟著地方部隊去「清鄉」。「清 子,最後覺得玩够了,無聊了,便散開去。 人們,欣賞殺頭之後,品頭論足一番,還要前去用腳踢踢那屍體,踹踹他肚 采烈地跟著犯人到廟前看模笺·人頭砍下之後,地上一薄血,那看熱開的大 調皮的孩子每天到河滁上去看砍頭,一三四屈指數屍體,要不然就興高 釋,陰签殺頭。該死的農民,自動走向左邊去排隊,該活的,走向右邊。沒有 61 大江大海 6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61 60 9最普通的一年 人抱怨。 釋,陰筊殺頭。該死的農民,自動走向左邊去排隊,該活的,走向右邊。沒有 調皮的孩子每天到河灘上去看砍頭,一二三四屈指數屍體,要不然就興高 采烈地跟著犯人到廟前看擲筊。人頭砍下之後,地上一灘血,那看熱鬧的大6 子,最後覺得玩夠了,無聊了,便散開去。 人們,欣賞殺頭之後,品頭論足一番,還要前去用腳踢踢那屍體,踹踹他肚 一九一八年,十六歲的沈從文已經從軍,跟著地方部隊去﹁清鄉﹂ 。 ﹁清 數的人畫了供,第二天俐落地推出去砍頭。 來,先打一頓皮開肉綻的板子,再加一頓呻吟慘叫的夾棍;酷刑之下,超過半 鄉﹂就是去鄉下搜索所謂的各路﹁土匪﹂ 。一到,成群的農民就被繩子捆了 沈從文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看了七百個人頭噴血落地。前兩年,地方 從文的衛隊, ﹁前後不過殺一千人罷了﹂! 道尹已經殺了兩千多人,一九一七年的黔軍司令,又殺了三千人。現在輪到沈7 水災、旱災、大飢荒,加上連年的兵災,人民成群外出逃難。中國廣闊的 數里。 大地上,路在山與山間迴轉,路上,全是移動的難民,倒在路旁的屍體,綿延 這回來衡山之前,我以為,一九四九年是如何慘烈、如何特殊的年代,翻 通的一年啊! 開縣志,燈下夜讀,每一個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四九年,多麼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