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美君回家 感情。 又是一陣安静。 裡遙祭的嗎?一 遙祭也可以吧?」 圍,填伯不好找一) 火燒船事件以後,一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說出來:我遙祭了五十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里超迢到了淳安,是來這 「我在台灣遙祭了五十年,一美君頓了一下,脸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一個親戚說,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姊你 「可以試試看。」美君說。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一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 雜的安静;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駿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静下來,我從一張脸望向另一張脸:這真是極複 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辩法把我遥走 了,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裡出來,脸是錄的,水草的颜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一美君說,做了水壩,填遷走 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一竟是如此具體! 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卿,美君確 「島?千島?』美君不悦地纵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麽千島·」 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镇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腾 距離美君雕開淳安半個世纪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 「看不到城,一美君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一 「回去?回去看什麼呢? 卿;也許人事全非,但故卿,總歸是故卿吧,可是淳安來的美君卻冷冷地說: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卿親們纷纷結伴還 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 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 美君在台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带的生 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 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著,果 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讚美:「歐洲實在太漂亮 L 大江 32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33 32 4美君回家 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 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著,果 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讚美:﹁歐洲實在太漂亮 ﹂ 美君在台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 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 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鄉親們紛紛結伴還 ﹁回去?回去看什麼呢?﹂ 鄉;也許人事全非,但故鄉,總歸是故鄉吧,可是淳安來的美君卻冷冷地說: 距離美君離開淳安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兒,我,說, ﹁看人總可以吧?﹂ 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 ﹁樹小、牆 ﹁島?千島?﹂美君不悅地糾正我, ﹁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麼千島。 ﹂ 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美君確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美君說, ﹁做了水壩,墳遷走 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了,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裡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 ﹂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 感情。 雜的安靜;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駭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 ﹁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 圍,墳怕不好找﹂ 一個親戚說, ﹁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姊你 ﹁可以試試看。 ﹂美君說。 遙祭也可以吧?﹂ ﹁我在台灣遙祭了五十年,﹂美君頓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裡遙祭的嗎?﹂ 說出來:﹁我遙祭了五十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來這 ﹁ 又是一陣安靜。 火燒船事件以後,﹂親戚面有難色, ﹁租船管制很嚴﹂
4美君回家 天水無色之中。 的。一 我伸出手去環著她瘦弱的局膀。 她望向車窗外,疲倦地把頭靠在玻璃上,輕輕地說,「是嗎?」 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喂,你看,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 樹木也蒙著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美君 車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一團灰壁,路邊的 雕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這是那年缉私船檢查私鹽的地方。小汽 有錄苔。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像柔弱無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隨風沒入 湖浪换著些許水草,打著若隱若现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土红的表面已 爸爸—我來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說你很冷 揚,我聚紧扶著美君,滿耳呼呼的風聲,還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語音, 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線上·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美君的白髮凌空飛 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美君看見的是兩塊破磚頭泡在水裡,就在 哥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來以為已經遥得够高了,沒想到」 我們跳上泥净的薄。参與了當年遇填的表妹邊回億邊說,「那個時候,是小表 她指的這個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最生,近水處是一片无无的黃土。 然後說,「這裡,一她指著那個島,『就是這裡。一 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超眼的小島;美君的表妹敏著眉注視,劉疑了一會兒, 船噗突噗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三兩兩站在船頭眺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潤凉·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 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绵延千年的人文繁華。 大人奉著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面上看起來 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讓 不是水,那無數個聲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 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横纯淨,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 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麽方位。 老城的記億,仿佛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復成 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著 「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著脸孔,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 江 34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35 34 4美君回家 ﹁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著臉孔,說, ﹁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 的。 ﹂ 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著 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 老城的記憶,彷彿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復成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 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綿延千年的人文繁華。 大人牽著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面上看起來 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讓 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 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潤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 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船噗突噗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三兩兩站在船頭眺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然後說, ﹁這裡,﹂她指著那個島, ﹁就是這裡。 ﹂ 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美君的表妹皺著眉注視,猶疑了一會兒, 她指的這個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是一片禿禿的黃土。 哥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 我們跳上泥濘的灘。參與了當年遷墳的表妹邊回憶邊說, ﹁那個時候,是小表 ﹂ 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美君看見的是兩塊破磚頭泡在水裡,就在 ﹁ 揚,我緊緊扶著美君,滿耳呼呼的風聲,還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語音, 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線上。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美君的白髮凌空飛 爸爸——我來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說你很冷﹂ 湖浪挾著些許水草,打著若隱若現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土紅的表面已 天水無色之中。 有綠苔。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像柔弱無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隨風沒入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這是那年緝私船檢查私鹽的地方。小汽 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喂,你看,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 樹木也蒙著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美君 車在石子路上顛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一團灰塵,路邊的 我伸出手去環著她瘦弱的肩膀。 她望向車窗外,疲倦地把頭靠在玻璃上,輕輕地說, ﹁是嗎?﹂
5上直街九十六结 你的球籍· 媽呢?一 言不通、形容憔悴、貧無立锥之地的「難民」了。家裡沒有一張八仙桌可以带 盈眶,看不下去了。 結果就是,到了任何一個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當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語 拆開,從薪傳千年的家鄉土壤發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窮卿僻壤。 為了「國家」整體的進步,必須遷走。一個個村子化整為零,一個個大家族被 在這種思维的推動下,開發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項目。三十萬淳安人, 這是一種責任·否則我們中華民族就對不超全世界各民族,就要從地球上開除 的、倒帽的那種情况,而且會趕上世界上最强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美國。 中,他熱切地說,共產黨要「完全改變過去一百多年落後的、被人家看不起 毛澤東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趕英超美」的口號,在共產黨八大預備會議 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卿的。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麼情况之下被迫雕開祖辈已經 遷移大费周章,建新村、發償金,還有老居民死守卿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熱误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能人。幾年前三峡建水壩,中國政府為百萬人的 美君此生看不見的故卿,我去幫她看一眼。 我決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天黑了,帶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她怯怯地問,「我爸爸在哪裡?我媽 她一脸驚喜,說,對啊,淳安人。你怎麽知道?一 『你是淳安人嗎?」 她高興地答,是啊。」 我問她,你是應美君嗎? 從後祝镜裡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歲了,還是秀麗饺好的。 條路一直下去就會到海公祠,轉一個彎,往江邊去,會經過我家。 開車帶她到屏東的山裡去,她一路無言,看著窗外的山景,突然說,這 奇怪的是,建自己的獨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她卻沒忘記淳安。 有教餐的樣子,矜持地說,你好。」 每隔幾分鐘,跟她說一遍我是詳,她看看我,閃過一絲困惑,然後做出很 我陪她散步,她很禮貌地說,「謝謝你·有空再來玩」 這幾年,美君不認得我了。 5上直街九十六號 37 大江大海, 36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37 36 5上直街九十六號 每隔幾分鐘,跟她說一遍我是誰,她看看我,閃過一絲困惑,然後做出很 我陪她散步,她很禮貌地說, ﹁謝謝你。有空再來玩。 ﹂ 這幾年,美君不認得我了。 5上直街九十六號 有教養的樣子,矜持地說, ﹁你好。 ﹂ 開車帶她到屏東的山裡去,她一路無言,看著窗外的山景,突然說, ﹁這 奇怪的是,連自己的獨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她卻沒忘記淳安。 條路一直下去就會到海公祠,轉一個彎,往江邊去,會經過我家。 ﹂ 天黑了,帶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她怯怯地問, ﹁我爸爸在哪裡?我媽 她一臉驚喜,說, ﹁對啊,淳安人。你怎麼知道?﹂ ﹁你是淳安人嗎?﹂ 她高興地答, ﹁是啊。 ﹂ 我問她, ﹁你是應美君嗎?﹂ 從後視鏡裡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歲了,還是秀麗姣好的。 媽呢?﹂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齡人。幾年前三峽建水壩,中國政府為百萬人的 美君此生看不見的故鄉,我去幫她看一眼。 我決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盈眶,看不下去了。 遷移大費周章,建新村、發償金,還有老居民死守鄉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熱淚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被迫離開祖輩已經 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鄉的。 毛澤東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趕英超美﹂的口號,在共產黨八大預備會議 你的球籍。 ﹂ 這是一種責任。否則我們中華民族就對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從地球上開除 的、倒楣的那種情況,而且會趕上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美國。 中,他熱切地說,共產黨要﹁完全改變過去一百多年落後的、被人家看不起 在這種思維的推動下,開發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項目。三十萬淳安人, 拆開,從薪傳千年的家鄉土壤發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窮鄉僻壤。 為了﹁國家﹂整體的進步,必須遷走。一個個村子化整為零,一個個大家族被 結果就是,到了任何一個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當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語 言不通、形容憔悴、貧無立錐之地的﹁難民﹂了。家裡沒有一張八仙桌可以帶
淳安老縣城賀城示意圖 1949年 1959 5上直街九十六装 洲 慕 一件一件比對,然後用工筆,像市政府工 出零落四方的鄉親老人,一個一個詞問, 麼名號,鉅细靡遺,一點不漏。余年春找 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誰名誰、店铺什 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和店鋪——哪一家比鄰 地、每一條溝渠、每一條街和巷弄,以及 祠堂、寺廟、學校、政府建築,每一塊空 的淳安城一筆一筆畫出來。故鄉的每一個 的余年春費了五年的時間,把千島湖水底 帶著一點不甘心和不服氣,八十幾歲 外,房子也就填刻倒下了。: 把這位老人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門 上他家房子的棟梁,幾位拆房隊的人 天嚎地哭叫著不肯走,拆房隊繩子捆 進了村,邵百年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呼 了四月三日,搬遷的那天,拆房隊已 柏樹古式八仙桌只賣六角四分 衣楂收購只給一元二角八分錢。一張 年三月,通知我們移民,一只雕花大 建,黛堵青瓦,雕梁畫棟。一九五九 富裕的地方,村莊臨溪而築,依山而 二一四戶,八八三人,也是一個非常 諫村是淳安速近聞名的大村,全村 有她自己的孩子,經歷被迫遷徙的這一 她就會和她今天仍舊思念的爸爸媽媽,還 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沒離開淳安, 襤樓的新移民,又從刀耕火種開始。 人,如今一身子然,滿腹辛酸,渝為困頓 器!一向以「詩書傳家」為榮的淳安 釋:「嘿,我家銀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 得出來,也無法跟當地冷眼瞧著你的人解 到 39 大江大海 38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39 38 5上直街九十六號 襤褸的新移民,又從刀耕火種開始。 人,如今一身孑然,滿腹辛酸,淪為困頓 器!﹂一向以﹁詩書傳家﹂為榮的淳安 釋:﹁嘿,我家餵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 得出來,也無法跟當地冷眼瞧著你的人解 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沒離開淳安, 幕: 有她自己的孩子,經歷被迫遷徙的這一 她就會和她今天仍舊思念的爸爸媽媽,還 諫村是淳安遠近聞名的大村,全村 建,黛 富裕的地方,村莊臨溪而築,依山而 二一四戶,八八三人,也是一個非常 青瓦,雕梁畫棟。一九五九 柏樹古式八仙桌只賣六角四分 衣櫃收購只給一元二角八分錢。一張 年三月,通知我們移民,一只雕花大 到 外,房子也就頃刻倒下了。 把這位老人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門 上他家房子的棟梁,幾位拆房隊的人 天嚎地哭叫著不肯走,拆房隊繩子捆 進了村,邵百年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呼 了四月三日,搬遷的那天,拆房隊已 2 帶著一點不甘心和不服氣,八十幾歲 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和店鋪 地、每一條溝渠、每一條街和巷弄,以及 祠堂、寺廟、學校、政府建築,每一塊空 的淳安城一筆一筆畫出來。故鄉的每一個 的余年春費了五年的時間,把千島湖水底 ——哪一家比鄰 一件一件比對,然後用工筆,像市政府工 出零落四方的鄉親老人,一個一個詢問, 麼名號,鉅細靡遺,一點不漏。余年春找 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誰名誰、店鋪什
5上直街九十六 畔。 來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頭一瞥的地方。 的雕梁畫棟嗎? 這圖上寫著嘍。」 缓慢的光,沒照到城門口那對石頭狮子,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他們仍在原 現,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實木這,會是美君當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 太小的手電简,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鬱鬱的水藻微颤,一座老屋的一角隐约浮 湖底深處,一片地心的漆黑。·攝影隊的燈,在無邊無際的幽暗中,像一只 沒四十年之後,去看看水草中開著歷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當地政府為了觀光的需要,派了攝影隊潜入幾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 回到千島湖畔的飯店,我開始看那水底淳安的録影帶。 這一代人魂榮夢繁的水底故知。 跪在地上作畫·余年春一筆、一筆,畫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 只能透進來一點點·在這伺促而簡陋的房間裡,連一張書桌都沒有,他顯然得 三米長的捲軸,張開在一張狭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為菌子老舊,也 『在這裡·」老人用手指在畫上標出城門的位置。 著的那座城門,走向杭州,然後從此回不了頭的,會是哪一個城門呢?」 「那麼,一我沉思著,「美君在一九四九年雕開的城門,有兩個石御子守 彎下腰细看,上直街九十六號的那一格,果真寫著「應芳苟」三個字。 「絕不會錯,一老人十分篤定地說,你看,美君的父親叫「應芳苟, 「不會錯吧?」我問。 他彎腰,把上直街九十六號指給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說,就在新安江 「知道,一余年春說,上直街九十六號。 面對著這張不可思議的圖,我問,「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裡嗎?- 看見屬於美君的新安江書像。 打開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捲軸,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圖」,我第一次, 務部門的官方街道圖一樣,知知地還原了被奪走的故鄉風貌。 大江大海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41 40 5上直街九十六號 務部門的官方街道圖一樣,細細地還原了被奪走的故鄉風貌。 打開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捲軸,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圖﹂ ,我第一次, 看見屬於美君的新安江畫像。 他彎腰,把上直街九十六號指給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說,就在新安江 ﹁知道,﹂余年春說, ﹁上直街九十六號。 ﹂ 面對著這張不可思議的圖,我問, ﹁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裡嗎?﹂ 畔。 ﹁絕不會錯,﹂老人十分篤定地說, ﹁你看,美君的父親叫﹃應芳苟﹄ , ﹁不會錯吧?﹂我問。 這圖上寫著嘍。 ﹂ ﹁那麼,﹂我沉思著, ﹁美君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的城門,有兩個石獅子守 彎下腰細看,上直街九十六號的那一格,果真寫著﹁應芳苟﹂三個字。 著的那座城門,走向杭州,然後從此回不了頭的,會是哪一個城門呢?﹂ 三米長的捲軸,張開在一張狹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為窗子老舊,也 ﹁在這裡。 ﹂老人用手指在畫上標出城門的位置。 這一代人魂縈夢繫的水底故鄉。 跪在地上作畫。余年春一筆、一筆,畫出了全世界沒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 只能透進來一點點。在這侷促而簡陋的房間裡,連一張書桌都沒有,他顯然得 當地政府為了觀光的需要,派了攝影隊潛入幾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 回到千島湖畔的飯店,我開始看那水底淳安的錄影帶。 沒四十年之後,去看看水草中閉著歷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處,一片地心的漆黑;攝影隊的燈,在無邊無際的幽暗中,像一只 現,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實木 太小的手電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鬱鬱的水藻微顫,一座老屋的一角隱約浮 ——這,會是美君當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 的雕梁畫棟嗎? 緩慢的光,沒照到城門口那對石頭獅子,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他們仍在原 來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頭一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