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美君離家 地方。 嗯，警察局長吧？」 我問她，留守是什麼官？」她歪著頭想想，說，「不知道，大概 武舉，後來還是衢州府的留守呢，官很大的。 很驕傲地說，「最下面那一排穿著清朝的官服，是高祖，他是同治年間鄉試的 的粉紅色風荷。家的大堂正中掛著三代的祖宗畫像，誰是誰她不知道，但是她 的床，木頭上全是雕花；天井裡頭的黑陶大水缸，一大缸一大缸餐著高高挺挺 美君會描遠她家裡的家具。柏樹做的八仙桌，有一種撲鼻的清香味；母親 瑞，在這裡做縣令，淳安人為他建了個「海公祠」，是美君小時候每天經過的 越」，在土地上刀耕火種，逐漸發展成吳國的文明小城，明朝著名的清官海 淳安，是三國時吳國的大將賀齊所開蟹設置，當時的淳安人被稱為「山 蹲在那裡，不讓你有任何的懷疑或動搖，他們會在那裡天長地久。 的石獅子，一邊一隻，已經在那裡好多、好多朝代。她走的那一天，石御子就 最後一次離開淳安時，後來美君跟我說，她確實回頭看了一眼那城門兩邊 淳安的長辈們在對我敘遠這故事時，美君就坐在旁邊咯咯地笑。 缉私隊長忙不送地說，「那就不要打援了。你們快開船吧。 君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嫂子剛剛在給孩子銀奶 像正要穿衣服，她大半個牛奶色、光滑的背，是裸的，士兵登時嚇了一跳，美 然後轉身要進舱房，可是一轉身，就看見那年輕的江南女子坐在船槍入口，好 船版上的兩袋官鹽。土兵打開袋子，檢查標籤，抓一把鹽在手心裡聞聞看看， 船缓缓停下，緝私船靠近來，抱著槍的士兵一羅而上·美君先請他們檢查 簪子拿掉，頭髮放下來。」 慢。一 兜。美君像導演一樣告訴她坐在哪裡，怎麼坐，然後盯著她看看，又說，把 满的媳婦，坐到存放私鹽的船舱入口的門盤上，脱掉外衣，只留身上的小胸 她要工人立即把兩袋合法的官鹽拖到船板的最前端，然後要工人那年輕豐 她看長辈完全亂了方寸，揣度了一下形勢，便作主指揮，說，「速度放 水，長辈脸色發青，美君才知道，這一船的鹽，大部分是私鹽。 安；半路上突然出現緝私隊的士兵，攔下船準備檢查。船上的人緊張得就想跳 有一回，買賣做完，回程上，一個家族長辈装了滿船的鹽，從杭城運回淳 害，十七歲就會獨自押著一條船的貨，從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裡去做買賣。 23 大江大海 22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23 22 1美君離家 最後一次離開淳安時，後來美君跟我說，她確實回頭看了一眼那城門兩邊 蹲在那裡，不讓你有任何的懷疑或動搖，他們會在那裡天長地久。 的石獅子，一邊一隻，已經在那裡好多、好多朝代。她走的那一天，石獅子就 淳安，是三國時吳國的大將賀齊所開墾設置，當時的淳安人被稱為﹁山 地方。 瑞，在這裡做縣令，淳安人為他建了個﹁海公祠﹂ ，是美君小時候每天經過的 越﹂ ，在土地上刀耕火種，逐漸發展成吳國的文明小城，明朝著名的清官海 美君會描述她家裡的家具：柏樹做的八仙桌，有一種撲鼻的清香味；母親 武舉，後來還是衢州府的留守呢，官很大的。 ﹂ 很驕傲地說， ﹁最下面那一排穿著清朝的官服，是高祖，他是同治年間鄉試的 的粉紅色風荷。家的大堂正中掛著三代的祖宗畫像，誰是誰她不知道，但是她 的床，木頭上全是雕花；天井裡頭的黑陶大水缸，一大缸一大缸養著高高挺挺 我問她， ﹁ ﹃留守﹄是什麼官？﹂她歪著頭想想，說， ﹁不知道，大概 是嗯，警察局長吧？﹂ 害，十七歲就會獨自押著一條船的貨，從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裡去做買賣。 有一回，買賣做完，回程上，一個家族長輩裝了滿船的鹽，從杭城運回淳 水，長輩臉色發青，美君才知道，這一船的鹽，大部分是私鹽。 安；半路上突然出現緝私隊的士兵，攔下船準備檢查。船上的人緊張得就想跳 她看長輩完全亂了方寸，揣度了一下形勢，便作主指揮，說， ﹁速度放 慢。 ﹂ 她要工人立即把兩袋合法的官鹽拖到船板的最前端，然後要工人那年輕豐 簪子拿掉，頭髮放下來。 ﹂ 兜。美君像導演一樣告訴她坐在哪裡，怎麼坐，然後盯著她看看，又說， ﹁把 滿的媳婦，坐到存放私鹽的船艙入口的門檻上，脫掉外衣，只留身上的小胸 船緩緩停下，緝私船靠近來，抱著槍的士兵一躍而上。美君先請他們檢查 君就說， ﹁對不起對不起，嫂子剛剛在給孩子餵奶 像正要穿衣服，她大半個牛奶色、光滑的背，是裸的，士兵登時嚇了一跳，美 然後轉身要進艙房，可是一轉身，就看見那年輕的江南女子坐在船艙入口，好 船板上的兩袋官鹽。士兵打開袋子，檢查標籤，抓一把鹽在手心裡聞聞看看， ﹂ 淳安的長輩們在對我敘述這故事時，美君就坐在旁邊咯咯地笑。 緝私隊長忙不迭地說， ﹁那就不要打擾了。你們快開船吧。 ﹂
2毅粱雨 吧，也好。 年 去了聯繫。 灣，我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 2躲躲雨 大船無法靠岸，無數的接駁小船擠在港内碰來撞去，亂哄哄地來回把碼頭 想去的地方，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就讓這婴兒带來「到建」的希望吧。 叫他「應建」，是想，只有在這樣的亂世裡，方才明白，要「到達一自己 護，此刻在懷裡安然閉著眼睛的，是在海南島出生的應達。 但是，别搞錯，從淳安抱出來的那個孩子，已經带到湖南的老家，讓奶奶保 臉色蒼白的美君在碼頭上，才從產房出來沒幾天，懷裡抱著熟睡的婴兒， 他作夢都沒想到的是，這一場「雨一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個叫「台灣」的地方，只是暫時「躲躲雨」 南島，心力和體力的透支，已經到了人的極限。安慰了士兵，他再來安慰自 知道台灣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位。從冰天雪地如蘇武牧羊的絕境中一路打到海 六十四軍的軍官簡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裡慌得厲害。他自己都不 軍官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個地方叫台 士兵問長官，什麼時候才到那個地方啊？」 在砲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面上，海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 急難中，船要開往台灣了，可是，台灣在哪裡？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 間在海南島緊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還有一千多個是一路「抓」來的青壮少 上了船的國軍部隊，這時也傻了。徐蛙會戰中犧牲修重的六十四軍，三月 阻隔在萬里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棄了你的汪洋大海。 兵絕望地倒在地上放聲痛哭，沒負傷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邊缘，後面是家卿 舷，船上的人，不得不误眼汪汪看著掩護自己上船的袍澤被抛棄·碼頭上的傷 易最後到建了碼頭，卻只能在岸上看著軍艦迅速起貓逃離。砲火直接射到了船 火一路追擊下被逼到了碼頭邊。奉命負責掩護撤退的部隊，邊打邊退，好不容 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還有戰事·很多的國軍部隊，是在解放軍的砲 海南島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O年的五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在半年 個混亂騷動的碼頭上，淘湧的人潮拚命地要擠上大船，丈夫在另一個港口，失 山。一年半以後，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美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海南島一 雕雕開淳安之後就是一路的狼狽遷徙，從火車站到火車站，過江過河過大 25 大江大海 24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25 24 2躲躲雨 軍官說， ﹁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個地方叫﹃台 士兵問長官， ﹁什麼時候才到那個地方啊？﹂ 在砲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面上，海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 急難中，船要開往台灣了，可是，台灣在哪裡？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 灣﹄ ，我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 ﹂1 六十四軍的軍官簡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裡慌得厲害。他自己都不 吧，也好。 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個叫﹁台灣﹂的地方，只是暫時﹁躲躲雨﹂ 南島，心力和體力的透支，已經到了人的極限。安慰了士兵，他再來安慰自 知道台灣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位。從冰天雪地如蘇武牧羊的絕境中一路打到海 臉色蒼白的美君在碼頭上，才從產房出來沒幾天，懷裡抱著熟睡的嬰兒， 他作夢都沒想到的是，這一場﹁雨﹂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護，此刻在懷裡安然閉著眼睛的，是在海南島出生的應達。 但是，別搞錯，從淳安抱出來的那個孩子，已經帶到湖南的老家，讓奶奶保 叫他﹁應達﹂ ，是想，只有在這樣的亂世裡，方才明白，要﹁到達﹂自己 想去的地方，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就讓這嬰兒帶來﹁到達﹂的希望吧。 大船無法靠岸，無數的接駁小船擠在港內碰來撞去，亂哄哄地來回把碼頭 離離開淳安之後就是一路的狼狽遷徙，從火車站到火車站，過江過河過大 2躲躲雨 去了聯繫。 個混亂騷動的碼頭上，洶湧的人潮拚命地要擠上大船，丈夫在另一個港口，失 山。一年半以後，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美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海南島一 海南島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年的五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在半年 阻隔在萬里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棄了你的汪洋大海。 兵絕望地倒在地上放聲痛哭，沒負傷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邊緣，後面是家鄉 舷，船上的人，不得不淚眼汪汪看著掩護自己上船的袍澤被拋棄。碼頭上的傷 易最後到達了碼頭，卻只能在岸上看著軍艦迅速起錨逃離。砲火直接射到了船 火一路追擊下被逼到了碼頭邊。奉命負責掩護撤退的部隊，邊打邊退，好不容 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還有戰事。很多的國軍部隊，是在解放軍的砲 上了船的國軍部隊，這時也傻了。徐蚌會戰中犧牲慘重的六十四軍，三月 年。 間在海南島緊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還有一千多個是一路﹁抓﹂來的青壯少
3编威上 無依靠了。 3碼頭上 個莊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搜著婴兒躺在撕子上，共蓋一條薄被。 台尺見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推子，開始獨立生存。晚上，兩 美君掏出身上藏著的五兩黄金，找到一個叫苓雅市場的地方，頂下一個八 叫歷史的大變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覺到事態的最重，此時此刻，除了自己，别 她了·兩個傳令兵，也是家鄉的莊稼子弟，沒有兵籍。美君，其實不明白什麽 部隊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軍眷」的身分，一下碼頭就沒有人管 狼狽亂竄，其實沒有一片屋簷可以逗留，於是乾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傾盆。 身體，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濕熱難熬。一場急雨打下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 這裡熱得出奇，但是很多難民身上還穿著破爛的棉衣，脱下來，裡面是光光的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满街擠著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五月天， 睡，醒了就吃的應達。 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繫，卻有兩個兵跟著她，臂彎裡是吃了就 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曜得比較黑，說一種像外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满怖油清的黑色海面上沉浮。 垂死的呼喊。歷史往往沒有聲音。 每一雙眼睛都充滿驚怖，每一張嘴都張得很大，但是你聽不見那發自肺腑的、 彷佛電影默片，你看見那水面上，全是揮扎的人頭，忽沈忽浮，浮超時你看見 如果你站在碼頭上望向海面，用想像力變魔術「咻」地一聲倒退一百米， 著喊救命但是沒人理會的人頭，碼頭上一片驚惶，哭聲霞天。 快到大船邊了，卻眼睜睜看著大船開動，趕不上了·港内的海面，到處是押扎 砲聲聽起來就在咫尺之處，人潮狂亂推擠，接驳小船有的翻覆了，有的， 像下餃子一樣」，美君說。 往上爬·很多人爬不動，抓不住，直直掉下海，惨叫啊，一個一個噗通噗通 上的部隊和眷屬接到大船邊，然後人們攀著船舷灣的繩梯大綱像蜘蛛一樣拼命 江 大海 26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27 26 3碼頭上 像下餃子一樣﹂ ，美君說。 往上爬。很多人爬不動，抓不住，直直掉下海， ﹁慘叫啊，一個一個噗通噗通 上的部隊和眷屬接到大船邊，然後人們攀著船舷邊的繩梯大網像蜘蛛一樣拚命 砲聲聽起來就在咫尺之處，人潮狂亂推擠，接駁小船有的翻覆了，有的， 著喊救命但是沒人理會的人頭，碼頭上一片驚惶，哭聲震天。 快到大船邊了，卻眼睜睜看著大船開動，趕不上了。港內的海面，到處是掙扎 如果你站在碼頭上望向海面，用想像力變魔術﹁咻﹂地一聲倒退一百米， 垂死的呼喊。歷史往往沒有聲音。 每一雙眼睛都充滿驚怖，每一張嘴都張得很大，但是你聽不見那發自肺腑的、 彷彿電影默片，你看見那水面上，全是掙扎的人頭，忽沈忽浮，浮起時你看見 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曬得比較黑，說一種像外 3碼頭上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滿佈油漬的黑色海面上沉浮。 睡，醒了就吃的應達。 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繫，卻有兩個兵跟著她，臂彎裡是吃了就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滿街擠著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五月天， 狼狽亂竄，其實沒有一片屋簷可以逗留，於是乾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傾盆。 身體，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濕熱難熬。一場急雨打下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 這裡熱得出奇，但是很多難民身上還穿著破爛的棉衣，脫下來，裡面是光光的 部隊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軍眷﹂的身分，一下碼頭就沒有人管 無依靠了。 叫歷史的大變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此時此刻，除了自己，別 她了；兩個傳令兵，也是家鄉的莊稼子弟，沒有兵籍。美君，其實不明白什麼 美君掏出身上藏著的五兩黃金，找到一個叫苓雅市場的地方，頂下一個八 台尺見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攤子，開始獨立生存。晚上，兩 個莊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摟著嬰兒躺在攤子上，共蓋一條薄被
琥商君 手提的粗活。 善道。 笛聲翅旋在海港上頭，缭燒不去。 頭上出現。 和海港。軍艦緩缓進港，軍艦缓缓出港；人潮匯入碼頭，人潮一會兒散盡。汽 踏車，來到碼頭·把車停在一個巨大的倉审大門前，她就倚著腳踏車望向碼頭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時候。她常一個人骑著那輛送貨的男用腳 美君脫下了細腰身的旗袍，開始穿寬鬆的連衣裙，給孩子餵奶，也做局挑 子不但什麼都可能找到，而且這個攤子的女主人能說國語，活潑大方，能言 子上馬上有一袋一袋的麵粉。南腔北調的難民進到市場，知道來美君這個撰 「建材」，於是她的攤子就多了五金。她也發現，山東人特别多，於是她的撕 現，難民在建第自己的克難之家。他們需要竹片、釘子、鐵箍、繩子等等 美君的小攤擴張得很快。這個淳安綢緞莊的女兒冷眼旁觀，很快就發 瓜，一方面可以掙錢，一方面可以尋人 | 九五三年·需子已成小店·美君抱著一的女兒·女兒叫「台」 丈夫如果還活著，大概遲早會在碼 溃堤的大水般從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碼頭；她計算的是，在碼頭上熱天賣西 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碼頭上去叫賣。碼頭上，撤退的部隊和難民像 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她指揮著兩個少年去買了幾個大西瓜回來，切成薄 29 大江大海 28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29 28 3碼頭上 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她指揮著兩個少年去買了幾個大西瓜回來，切成薄 瓜，一方面可以掙錢，一方面可以尋人 潰堤的大水般從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碼頭；她計算的是，在碼頭上熱天賣西 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碼頭上去叫賣。碼頭上，撤退的部隊和難民像 ——丈夫如果還活著，大概遲早會在碼 頭上出現。 美君的小攤擴張得很快。這個淳安綢緞莊的女兒冷眼旁觀，很快就發 善道。 子不但什麼都可能找到，而且這個攤子的女主人能說國語，活潑大方，能言 子上馬上有一袋一袋的麵粉。南腔北調的難民進到市場，知道來美君這個攤 ﹁建材﹂ ，於是她的攤子就多了五金。她也發現，山東人特別多，於是她的攤 現，難民在建築自己的克難之家。他們需要竹片、釘子、鐵鎚、繩子等等 美君脫下了細腰身的旗袍，開始穿寬鬆的連衣裙，給孩子餵奶，也做肩挑 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時候。她常一個人騎著那輛送貨的男用腳 笛聲迴旋在海港上頭，繚繞不去。 和海港。軍艦緩緩進港，軍艦緩緩出港；人潮匯入碼頭，人潮一會兒散盡。汽 踏車，來到碼頭。把車停在一個巨大的倉庫大門前，她就倚著腳踏車望向碼頭 一九五三年，攤子已成小店，美君抱著一歲的女兒，女兒叫「應台」
4美君回家 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通那麼清的水嘛！」 4美君回家 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乾净的水。 麽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裡其寶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 牛，她總說「游」，所以「牛奶」，就是「游來」。 何地嘆一聲氣：「唉！對游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 滿滿是魚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 的時候，長神脱下來，站進水裡，把兩個裤腳繁聚，這麽往水裡一捞，神腿裡 明的！」第一層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層是鹅卵石，然後是碧缘碧缘的水。抓魚 比一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一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是透 人，不免多看一眼。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著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裡的冰湖，去看莱茵河的源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黄河都無從想像，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带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裡能和我們老家的河 穿著制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 3 大江大 30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31 30 4美君回家 穿著制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 人，不免多看一眼。 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裡能和我們老家的河 4美君回家 比﹂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 ﹁是透 滿滿是魚 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進水裡，把兩個褲腳紮緊，這麼往水裡一撈，褲腿裡 明的！﹂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 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 過那麼清的水嘛！﹂ 何地嘆一聲氣：﹁唉！對游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 ﹁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 牛，她總說﹁游﹂ ，所以﹁牛奶﹂ ，就是﹁游來﹂ 。 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像，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 麼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裡其實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 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乾凈的水。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著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裡的冰湖，去看萊茵河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