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 带领着一大群扈从和他的美丽的妻子,走在空旷的山谷里的时 候,高坐在骆驼背上的大智鸠摩罗什给侵晓的沙漠风吹拂着,宽大的 襟袖和腰带飘扬在金色的太阳光里,他的妻子也坐在一匹同样高的骆 驼上,太阳光照着她明媚的脸,闪动着庄严的仪态。她还一直保留着 一个龟兹国王女的风度。她在罗什稍后一些,相差只半个骆驼,罗什 微微的回过头去,便看见她的深湛的眼睛正凝视在远方,好像从前路 的山瘴中看见了蜃楼的灯景。再回过头去一些,在一行人众的身后, 穿过飞扬起的尘土,便看见一带高山峻岭包裹着的那座乌鸦形的凉州 城。那是在一个大山俗中,太阳光还未完全照到,但已有一部分最高 的雉堞、堡垒、塔楼、和浮屠上面给镶了一道金色的边缘。有几所给那 直到前几天停止的猛烈的战争毁了的堡垒的废墟上,还缕缕地升上白 色和黑色的余烬,矗起在半天里的烽火台上,还涌上余剩的黄色的狼 28 china
烟,但这是始终不曾有效,没有一个救援到来,连那个管烽火的小卒也 早已死在台下,但无理智的残烟还未曾消隐。 在骆驼背上回看着那个战伤了的古边城的大智鸠摩罗什不觉得 喟叹起来。三河王的事业显见得永远地失败了,想想吕氏十余年来的 苦心经营,想想这一场恶战的生命的残害,想想吕氏的末裔少年吕弼 的慷慨的死状,慈悲的大智鸠摩罗什虽然很轻视吕氏,也不免有些替 他惋惜了,但想到“十余年来在凉州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不时盘 旋在心中的疑问,便又觉得如这样读佛的武夫是死有余睾的。在这十 余年中,岂但不会使自已的道行精进一些,并且,为了吕光的对于佛教 的轻蔑,甚至还被破坏了自己的金刚身,自从七岁时候跟了母亲出家 以来,走遍西域诸国,几曾看见过一个出家人有妻呢?但自己现今却 明明是带着妻子到秦国去了。说起秦国,也颇有些不能了解它,到了 那里是不是将如在凉州一样地被那些官吏和那最高的统治人所尊敬 而同时又轻蔑呢?不,听说秦王比吕氏父子高明得多,他是尊崇佛法 之人,所以此番命姚预德统兵来伐吕氏的时候,曾经嘱附他要把自己 好好地带回长安去,并且还把自己封做国师,从这些扈从们的口中听 来,恐怕姚王还会亲自出城来迎接,当到达京都城下的时候。从这方 面看来,大约此去或许会有些好处。 一阵风吹响着一行路驼的铃从山谷里一直飘扬到山顶上,沿路草 碛中的兔儿和松鼠都惊窜了,沉思着的罗什忽然也醒悟转来,回眼一 看明媚的他的表妹、他的妻此时是正在浏览着四围的山色,应合着骆 驼的款段的步式,做出娉婷的姿态。他忽然觉得又像在家人一样地胸 中升起了爱恋。这是十几年来时常苦阁着的,罗什的心里蓄着两种相 反的企念,一种是如从前剃度的时候一样严肃的想把自己修成正果 一种是想如凡人似地爱他的妻子。他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但同时感觉到未能放怀的是对子妻 的爱心。他尝自己相信这一定是一重孽缘,因为他对于他的终于娶这 29 China
个为龟兹E女的表妹为麦的这回事,觉得无论如何不是偶然的。想想 小时候和她曾在一一块儿玩,童心里对于这个明媚的姑娘似乎确曾天真 地爱恋过,但自从随着母亲到沙勒国去出家学道之后,十三年间,竞完 全将她忘了。勤敏好学的少年的心中,只是充满了释迦牟尼的遗教, 女人,即使是表妹,已完全被禁制着不敢去想到了。回到龟兹国来,已 是俨然传授了佛祖的衣钵的大师,母舅龟兹国王替他造起了讲坛,每 天翻检着贝叶经文对着四方来的学者说法,所以虽然在讲坛下也间或 有时看见表妹的妙庄严的容仪,虽然她的深黑的眼波不时地在凝注着 他,但他是不能不压伏住那在他心中蠢动的热情了。屡次地,每当幽 凉的月夜,在葡萄与贝多树丛中,当他散步着静参禅法的时候,他的表 妹总偷偷掩掩地走过来在他背后悄悄地跟随着。她并不招呼他,但是 这样地窥伺着他的动静,或窃听着他偶然的虔诚的教理的独白,但她 这种跟踪是有好几次曾因池水边孔雀的惊叫或林叶间夜鸦的啼声而 促起了他的返身回顾的。 他每次发觉了她跟踪着在背后,心中常觉得有些窘涩。他自己是 很自信为一个有定性的僧人,他十余年来的潜修已经很能够保证他的 德行。看见了别个女人,即使是很美丽的,他绝不曾动过一点杂念,但 这样地每次在月夜的园林中看见了他的天女似的表妹,真不觉得有些 心中不自持了。所以,他晓得,这是菩萨降给他的诱惑,最大的、最后 的诱惑,勘破了这一重孽缘,便是到达了正果的路。他便合掌者跪下 来,祈祷着: “佛祖释迦牟尼,凭着你的光荣,我皈依着你的圣洁的教圳,我格 守着清规,我每日每时在远避着罪过,你的一切经文中的每一个字都 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将承受了你的恩宠,向地上众生去光大你的教义。 我知道,凭着你的神圣的功德,使我能够避免了一切魔鬼的引诱,但还 要祈求你,凭着你的神圣的法力,叱责那些魔鬼的引诱使他们永远地 离开了我。让我好平安地在每天的讲坛上赞美你,因为我伯我的定力 30 china
现在还不够抵抗那最人的引诱。” 当他这样祈祷着的时候,她,那个龟兹国王的爱女,总是挥动着手 中的白孔金羽扇和月光一同微笑着。她尊敬着她的有崇高的功德的 表兄,她也听得懂他每次在坛上讲说的教义是何等光明的大道。她并 未想恶意地破坏他的潜修,但她确已不自禁地爱了他,她要占有他,这 是在她以为是唯一的光辉。她微笑着,凝看着在虔诚地祷告的她的表 兄。 “表兄鸠摩罗什大智的僧人在这样的月夜也要做着严厉的功课 吗?难道释迦牟尼佛连一点夜里的树叶的香气也不许他的弟子享受 吗?” “树叶的香气也是一样能够引乱寂定的道心的。表妹,善女人,在 这里,我是如同在沙漠里一样地没有看见什么,我相信我已经能够生 活在这个华丽的大城里如在沙漠里一样的不经意,不被身外的魔鬼引 诱了去,以致败坏了道行。但是,你,我劝你立刻就离开此地,否则,请 让我立刻离开了你,因为,我怕,只有你会得破坏了我。” “大智的僧人,听了你的话,我赞美你!我怕我真的会破坏了你, 因为我的确觉得有一殷邪道的大力附着在身上。但是,表兄鸠摩罗 什,你可以用你的崇高的教义,照耀在我心里,让我得到了一个纯正的 解脱,并且使你自己也避免了一重磨难。真的,在我们之间,我真觉得 有一重不容易勘破的磨难。来罢,让我们去坐在那清例的泉边,你再 宜扬一回那个慈悲的太子的教训。” “不啊,表妹,善女人,那是在讲经的坛上,我可以替你宜杨佛祖的 妙谛,但不是在这里啊!我害怕我快要失掉我的定力了。善女人,让 我回进去罢。你看,月光已经给黑云遮着了,我知道这里有着最可怕 的魔鬼。” 这样说着,他觉得心猿动了,他急急地将枯瘦的手掌掩了脸,剩下 了她独自在黑暗的贝多树丛里,管自己走进了他的禅室,在佛像前虔 3 China
诚地跪下来整夜地忏悔着。 在到长安去的路上行进着的高据在骆驼上的大智鸠摩罗什冥想 着十余年前从沙勒国回到龟兹国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普经是一个德 行很高了的僧人,在最最难于自己克制潜修的青年时代,毕竟完全做 到了五蕴皆空的境地,这也不可不算是难能的了。但这十几年时,是 仿佛已经完全从那功德的最高点跌了下来,虽然熟习着经文,但已经 有了室家之累了;虽然还可能掩饰着人,但自己觉得好像已经在一重 幽阁的氛围气里,对人说话也低了声音,神色之间也短了不少的光辉。 似平已无异于在家人了。想着了这些,便不禁又抱怨起那读圣的武夫 片光来了。自己是后悔着当龟兹国被吕氏攻破的时侯,不该忽然起了 一点留恋之心,遂被吕氏所羁縻。到后来吕光将他和她都灌醉了酒, 赤棵了身子幽闭在同一间陈设得异常奢侈的密室里,以致自己亵读了 苦行,把不住了定力,终于与她犯下了奸淫,这些回想起来是一半怨着 自已一半恨着吕光的。因此,虽然是一个有学问的方外人,也不禁对 于吕氏今番的败灭有点快意了。 但是鸠摩罗什还并未忘记了从前母亲离开龟兹国回到天竺去的 时候对他说的和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是早已先知着他是定命着把 不可思议的教义宣传到东土去的唯一的僧人,但这事业却于他本身是 有害无利的,他对于她的预告,曾应允着不避自身的苦难去流传佛家 的教化。由这桩事情上思量起来,在凉州十几年来所受的各种大大小 小的灾难或者都是定命的,甚至要这个明媚的表妹为妻的这一重孽缘 也,是母亲所早已先知着的。鸠摩罗什忽然又在骆驼背上想起了他的 母亲,他即便勒住了骆驼,下来在道旁向着辽远的云天对天竺合掌析 祷着,求他母亲的圣洁的荣光帮助他抵抗前途的种种磨难。因为他晓 得,在到达秦国的京都之前,-一定是还会有许多可以毁灭他的仅剩的 些功德的灾难的。 重又跨上骆驼之际,又看见他的妻的天女一般庄严的脸相正忧愁 32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