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 史铁生 一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 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 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 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一五十多年 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 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 腿。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 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 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 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 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 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 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 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 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 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 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 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 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 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 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 或者想事,撅一权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 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 第1页
第 1 页 我与地坛 史铁生 一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 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 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 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 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 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 腿。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 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 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 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 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 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 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 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 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 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 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 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 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 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 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 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 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
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 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 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 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 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 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 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 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 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 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 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 一 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 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 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 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 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 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 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 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 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 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 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 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 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 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 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 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 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 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 第2页
第 2 页 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 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 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 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 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 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 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 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 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 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 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 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 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 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 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 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 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 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 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 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 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 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 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 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 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 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 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 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 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
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 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 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 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 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二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 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 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 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 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 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 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已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 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 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 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 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 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 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 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 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 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 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 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 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 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 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 日子里一一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 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 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 第3页
第 3 页 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 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 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 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 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二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 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 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 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 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 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 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 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 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 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 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 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 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 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 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 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 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 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 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 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 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 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 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 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
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 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 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 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 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一一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 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 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 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 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 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 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 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 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 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 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 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 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 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 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 才只有四十九岁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 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 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 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 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 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 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摇着轮 第4页
第 4 页 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 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 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 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 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 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 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 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 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 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 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 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 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 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 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 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 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 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 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 才只有四十九岁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 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 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 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 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 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 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摇着轮
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 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 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 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 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 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 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 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 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 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 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 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 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 决意不喊她一一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 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 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 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 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 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 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 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 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 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 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 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 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 第5页
第 5 页 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 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 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 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 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 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 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 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 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 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 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 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 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 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 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 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 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 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 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 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 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 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 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 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 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 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