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 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三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 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 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 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 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 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 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 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 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 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 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 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 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 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 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 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 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 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 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 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 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 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 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四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 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 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 第6页
第 6 页 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 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三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 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 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 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 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 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 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 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 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 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 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 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 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 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 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 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 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 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 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 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 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 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 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四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 好像 ? 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 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
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 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 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却矮,也不 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 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时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 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 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 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 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 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 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 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 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 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 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 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 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 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 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 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 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 化革命没过去的时候,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 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一一卖布嘞,卖布一一卖布嘞!”我记得这 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 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 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 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 第7页
第 7 页 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 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 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却矮,也不 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 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时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 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 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 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 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 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 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 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 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 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 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 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 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 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 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 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 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 化革命没过去的时候,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 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 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 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 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 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
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 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 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 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 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多, 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一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 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 啦?”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 (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 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 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 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 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 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 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 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 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 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 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 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 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 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 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 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 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 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 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 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 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 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 第8页
第 8 页 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 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 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 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 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多, 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 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 啦?”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 (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 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 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 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 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 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 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 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 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 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 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 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 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 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 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 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 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 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 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 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 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 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