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样子☑ 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 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 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 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呢,在这 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 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 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 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 因此而加快的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 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 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一定作而没钱取货 的一一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 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 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 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 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 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23 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 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 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 看看样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 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 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
老舍小说全集 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 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 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 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 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 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 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 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 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 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 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 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 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 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拉 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 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 234)}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骆驼样子么 二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样子跑得更快 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已,再看看自己 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 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 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 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 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 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 子,非常有趣。 (235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额 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 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 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 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 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 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
老舍小说全集 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 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 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 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 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 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 不快跑若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 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 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的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 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 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 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 伕,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 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 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是,谣言,他 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 236)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 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 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 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 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 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谣言 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
骆驼祥子以 战争怎样的毁坏农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 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 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 息,粮食都长了价钱;这个,样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 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 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 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一 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一以便显出他 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 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 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语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 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 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 有很大的出人,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 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 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 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一拉车的也在内一虽然不会欢 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每逢战争一来,最 (237 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 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 赘的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 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 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哪儿?”“东一车一站!” “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言已经有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