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导读 的。佩里这两部书展现的比较史视野与社会学理论深度对本尼迪克特 有巨大的冲击。佩里这种理论的、比较的和全球性的视野当然也主导 了他所主编的《新左评论》的风格。他所聚集的一批英国的杰出左翼 知识分子,如汤姆·奈伦(Tom Nairn)、安东尼·巴纳特(Anthony Barnett)、茱迪丝·黑林(Judith Herrin)等,所写的一篇篇探讨不同国 家地区的论文在评论上并列,创造出一种鲜明的、广阔的国际性视野。 与这批博学之士长久相处之余,连严格来说并不那么左的本尼迪克特也 受到鼓舞,希望经由一个“大体上为马克思主义的视角,使我的印尼能 够加入世界”。1] 融比较史、历史社会学、文本分析与人类学于一炉,安德森最终果 然经由《想象的共同体》,把“他的印尼”送进了“世界”。 《想象的共同体》的论证 到底民族(nation)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是什么?它们的本质 是什么?它们在历史上是怎样出现的,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为何它 们能够在今天掌握如此深刻的情感上的正当性?在安德森眼中,“民 族与民族主义”的问题构成了支配20世纪的两个重要思潮一一马克思 主义和自由主义—理论的共同缺陷。想要有效解答这难以捉摸的 “民族之谜”,必须扬弃旧教条,以哥白尼精神寻找新的理论典范。 安德森写作《想象的共同体》的目的,就是要提出一个解释上述这些关 于民族与民族主义问题的新理论典范。 安德森的研究起点是将民族、民族属性与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 的文化的人造物”。他在一开头就以简洁的文字勾勒出本书的论点: 这些人造物之所以在18世纪末被创造出来,其实是从种种 各自独立的历史力量复杂的“交汇”过程中自发地萃取提炼出来 7
想象的共同体 的一个结果;然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们就会变得“模式化”,在 深浅不一的自觉状态下,它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 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 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 在这凝练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个非常复杂而细致的论证,以及一 幅纵横古今繁复巨大的历史图像。 在正式进人论证之前,安德森先为“民族”这个斯芬克斯(sphinx) 式的概念提出了一个充满创意的定义:“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 体一一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 体。”这个主观主义的定义聪明地回避了寻找民族的“客观特征”的障 碍,直指集体认同的“认知”(cognitive)面向一“想象”不是“捏 造”,而是形成任何群体认同所不可或缺的认知过程(cognitive process),因此“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名称指涉的不是什么“虚假意识” 的产物,而是一种社会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le fait social)。这个主 观/认知主义的定义界定了安德森以后整个论证的基调,也就是要探究 “民族”这种特殊的政治想象(认知)成为可能的条件与历史过程。 安德森认为“民族”本质上是-种现代的(modern)想象形式-一它 源于人类意识在步人现代性(modernity)过程当中的一次深刻变化。使 这种想象成为可能的是两个重要的历史条件。首先是认识论上的先决条 件(epistemological precondition),亦即中世纪以来“人们理解世界的方 式”所发生的“根本的变化”。这种人类意识的变化表现在世界性宗教 共同体、王朝以及神谕式的时间观念的没落。只有这三者构成的“神圣 的、层级的、与时间终始的同时性”旧世界观在人类心灵中丧失了霸权 地位,人们才有可能开始想象“民族”这种“世俗的、水平的、横向的” 共同体。安德森借用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同质的、空 洞的时间”(homogenous,empty time)概念来描述新的时间观,并指出 18世纪初兴起的两种想象形式一小说与报纸一一“为‘重现’
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导读 (re-presenting)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的手段”,因为它们 的叙述结构呈现出“一个社会学的有机体遵循时历规定之节奏,穿越同 质而空洞的时间的想法”,而这恰好是民族这个“被设想成在历史之中 稳定地向下(或向上)运动的坚实的共同体”的准确类比。换言之, 对安德森而言,“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最初而且最主要是通过 文字(阅读)来想象的。但与过去在认识论上的决裂本身不足以说明 在诸多可能类型的“水平一世俗”共同体中,为何“民族”会脱颖而 出。要“想象民族”,还需要另一个社会结构上的先决条件,也就是 “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这 三个因素之间“半偶然的,但却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促成了拉丁文 的没落与方言性的“印刷语言”的兴起,而以个别的印刷方言为基础形 成的特殊主义的方言一世俗语言共同体,就是后来“民族”的原型。 认识论与社会结构上的条件,酝酿了民族共同体的原型,也为现代 民族搭好了舞台。以这两个共同的基本先决条件为论证出发点,安德 森接着步步地建构了一个关于民族主义如何从美洲最先发生,再一 波-一波向欧洲、亚非等地逐步扩散的历史过程的扩散式论证(diffusionist argument) 种前后关联,但每一波都必须另作独立解释的复杂 论证。 西方主流学界向来以西欧为民族主义的发源地,安德森却讥之为 “地方主义”之见,主张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南北美洲的殖民地独 立运动才是“第一波”的民族主义。安德森认为,美洲的殖民母国 (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对美洲殖民地移民的制度性歧视,使当地欧 裔移民(creoles)的社会与政治流动被限定在殖民地的范围之内。他引 用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理论,指出这种歧视与殖民 地边界的重合,为殖民地的欧裔移民创造了一种“受到束缚的朝圣之 旅”(cramped pilgrimage)的共同经验-一被限定在个别殖民地的共同 领域内体验这种被母国歧视的“旅伴”们于是开始将殖民地想象成他们 的祖国,将殖民地住民想象成他们的“民族”。 9
想象的共同体 “第·一波”所创造的“美洲模式”,是一种不以语言为要素的民族主 义,然而受到“美洲模式”感染与启发而在1820年以后出现于欧洲的 “第二波”民族主义,却是一种群众性的语言民族主义。安德森对此提 出了--个“多重因素汇聚”(conjunctural)的解释。一方面,美洲(和法 国)革命将民族独立与共和革命的模型扩散到全欧各地。另-方面,16 世纪欧洲向全球扩张与“地理大发现”促成了文化多元论在欧洲兴起, 而这又促成了拉丁文之类的古老神圣语言的继续没落。在这场历史运动 中,以方言为基础的民族印刷语言和民族语言的出版业随着(民族)语 言学革命趁势而起,而“阅读阶级”则适时出现,成为民族语言出版品 的消费者。由此,民族独立、共和革命与民族语言理念的结合在19世纪 前半叶的欧洲孕育了一波民粹主义性格强烈的语言民族主义。安德森特 别提出了“盗版”(piration)一自觉的模仿-一的概念来衔接先后出现 的民族主义:作为“第二波”,19世纪欧洲的群众性民族主义因为已有 先前美洲与法国的独立民族国家的模型可供“盗版”,因此在思想和行 动上都比“第一波”要更有自觉意识。 “第二波”民族主义在欧洲掀起的滔天巨浪,撞击统治阶级古堡 高耸的石墙后所反弹涌现的,就是“第三波”的民族主义一也就是 I9世纪中叶以降在欧洲内部出现的所谓“官方民族主义”(official nationalism)。安德森指出,“官方民族主义”其实是欧洲各王室对第 二波群众性民族主义的反动一无力抵挡高涨的民族主义浪潮的旧统治 阶级为了避免被群众力量颠覆,于是干脆收编民族主义原则,并使之与 旧的“王朝”原则结合的·种马基亚.维利式的先期(anticipatory)策 略。原本只有横向联姻,缺乏明确民族属性的欧洲各王室竞相“归 化”民族,并由此掌握对“民族想象”的诠释权,然后通过由上而下的 同化工程,控制群众效忠,巩固王朝权位。“官方民族主义”的原型 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时代所推行的“俄罗斯化政策”(Russification), 而反动的马札尔乡绅在1848年革命后推行的马札尔化政策也是一例。 另一方面,这些同时也是帝国的王又将这个统治策略应用到海外异民 10
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导读 族的殖民地,使被殖民者效忠。最典型的例子是大英帝国殖民官僚马 考莱(Macaulay)在印度椎行的英国化政策。这个政策被带入非欧洲地 区后,又被幸免于直接征服的少数区域的统治阶级模仿,如日本明治维 新的对内的“官方民族主义”与对殖民地的日本化政策,以及暹罗的拉 玛六世的排华民族主义等。 如果“第三波”的“官方民族主义”是对第二波的群众民族主义的 反动与模仿,那么“最后一波”,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亚非殖 民地民族主义,则是对“官方民族主义”的另一面—帝国主义一的 反应,以及对先前百年间先后出现的三波民族主义经验的模仿与“盗 版”。安德森从他最熟悉的印尼历史抽绎出一个“殖民地民族主义” (colonial nationalism)发生的-般性论证。首先,帝国主义的殖民政府 利用殖民地的“俄罗斯化”政策培养了一批通晓双语的殖民地精英。 通过共同殖民教育,这些来自不同族群背景的人拥有了共通的语言,并 且有机会接触到欧洲的历史,包括百年来的民族主义的思想、语汇和行 动模式。这些双语精英就是潜在的最初的殖民地民族主义者。另一方 面,歧视性的殖民地行政体系与教育体系同时将殖民地民众的社会政治 流动限定在殖民地的范围之内。这个和早期美洲经验类似的“受到束 缚的朝圣之旅”,为被殖民者创造了想象民族的领土基础一和18世纪 美洲的欧裔移民-一样,在20世纪的亚非洲被殖民者的眼中,殖民地的 边界也终于成为“民族”的边界。安德森同时也分析了因条件不足而 未能产生“民族想象”的法属西非和印度支那这两个殖民地,作为反面 的比较个案。然而他也提醒我们“最后一波”民族主义的特征相当复 杂,因为它们出现于世界史之中…人们能够以较此前要更复杂得多的 方式来“模塑”民族的时期一一它们不仅同时继承了多元的思想与行动 可能,也同时继承了前人的进步与反动。 如此,安德森完成了他关于民族主义起源和散布的复杂论证:民族 主义以-一种和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类似的“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uneven and combined development)方式l),从美洲到欧洲再到亚非,一波接着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