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日2 “谁信你的话,瞎扯!”赵子曰把碟子扔在地上,春二和那 条小黑白花狗一齐冲锋去抢。小狗没吃成“薯余”,反挨了春 二一脚。赵子日立起来往院里走,口中不住的喊李顺。 “唯!嗻!”李顺在院里答应。 “给春二拿一毛钱!” “!” “好热呀一一白薯!.” 2 李景纯是在名正大学学哲学的。秀瘦的一张脸,脑门微向 前杓着一点。两只眼睛分外的精神,由秀弱之中带出一股坚毅 的气象来。身量不高,背儿略微向前探着一些。身上一件蓝布 棉袍,罩着青呢马褂,把沈毅的态度更作足了几分。天台公寓 的人们,有的钦佩他,有的由嫉妒而恨他,可是他自己永远是 很温和有礼的。 “老赵!早晨没有功课?”李景纯踏雪回来,在第三号窗外 问。 “进来,老李!我该死,一合眼把一块雪景丢了!”赵子日 K233 不一定准后悔而带着后悔的样子说。 “等再下吧!”李景纯进去,把一只小椅搬到炉旁,坐下。 “老李,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过来会议?”赵子日笑着问。 “我说话便得罪人,不如不来!”李景纯回答:“再说,会 议的结果出不去‘打’,我根本不赞成!” “是吗?好!老李你坐着,我温习温习英文。”赵子日对李 景纯不知为什么总有几分畏惧的样子。更奇怪的是他不见着李
斗老舍小说全集 景纯也想不起念书,一见李景纯立刻就把书瘾引起来。他从桌 上拿起一本小书,嗽了两声,又耸了耸肩,面对着墙郑重的念 起来:“Aboy,A Peach”,他又嗽了两声,跟着低声的沉吟: “一个‘博爱’,一个‘屁吃!” “把书放下!”李景纯忍不住的笑了,“我和你谈一谈!” “这可是你叫我放下书?”赵子日板着面孔问。 李景纯没回答。 “得!”赵子日噗哧一笑:“放下就放下吧!”他把那本小书 往桌一扔,就手拿起一支烟卷;自然“踢着我走!”的誓谁也 没有他自己记的清楚,可是一不在乎! 李景纯低着头静默了半天,把要说的话自己先在心中读了 一遍,然后低声的问: “老赵!你到年底二十六岁了?” “不错呀!”赵子曰说着用手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茬,不错, 是!是个年壮力足虎头虎脑的英雄。 “比我大两岁!” “是你的老大哥!哈哈!”赵子日老气横秋的用食指弹了弹 烟灰,真带出一些老大哥的派头。好像老大哥应当吃烟卷,和 234)H 老爷子该吸鸦片,都应该定在“宪法”上似的。 “老大哥将来作什么呢?”李景纯立起来,低着头来回走。 “谁知道呢!” “不该知道?”李景纯看了赵子日一眼。 “这一该!该知道!”赵子日开始觉得周身有些不自在, 用他那短而粗好像五根香蕉似的手根,小肉扒子一般的抓了抓 头。又特别从五个手指之中选了一个,食指,翻过来掉过去的 挖着鼻孔
赵子日以 “现在何不想想呢?” “一时哪想得起来!”赵子曰确是想了一想,真的没想起来 什么好主意。 “我要替你想想呢?”李景纯冷静而诚恳的问 “我听你的!”赵子日无意中把半支烟卷扔在火炉内,两只 眼绕着弯儿看李景纯,不敢和他对眼光。 “老赵!你我同学差不多快二年了,”李景纯又坐在炉旁 “假如你不以我为不值得一交的朋友,我愿一一” “老李!”赵子曰显出诚恳的样子来了:“照直说!我要不 听好话,我是个dog,Mister dog!”说完这两个英国字,好 在,又把恳切的样子赶走了七八分。 “—把我对你的态度说出来。老赵!我不是个喜欢多交 朋友的人,可是我看准了一个人,不必他有钱,不必他的学问 比我强,我愿真心帮助他。你的钱,其实是你父亲的,我没看 在眼里。你的行为,拿你花钱说,我实在看不下去。可是我以 为你是个可交的朋友,因为你的心好!—” 赵子曰的心,他自己听得见,直噗咚噗咚的跳。 “一你的学业,不客气的说,可谓一无所成,可是你并 不是不聪明;不然你怎么能写《麻雀入门》,怎能把‘二簧 (235 唱的那么好呢!你有一片好心,又有一些天才,设若你照现在 的生活往下干,我真替你发愁!” “老李!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啦!”赵子日的十万八千毛孔, 个个像火车放汽似的,飕飕的往外射凉气。从脚后跟到天灵盖 一致的颤动,才发出这样空前的,革命的,口是心非的(也许 不然)一句话。 “到底是谁的过错?”李景纯看着赵子日,赵子日的脸紫中
老舍小说全集 又透着一点绿了,好像电光绸,时兴的洋服材料,那么红一 缕,绿一缕的一并不难看! “我自己不好!” “自然你自己不能辞其咎,可是外界的引诱,势力也不小。 以交朋友说,你有几个真朋友?以你的那个惟一的好友说,大 概你明白他是谁,他是你的朋友,还是仇人?” “我知道欧—” “不管他是谁吧,现在只看你有无除恶向善的心,决心!” “老李!你看着!我只能用我将来的行为报答你的善意!” 赵子日一着急,居然把在他心中,或者无论在那儿吧,藏着的 那个“真赵子日”显露出来。这个真赵子日一定不是鹰鼻,狗 眼,猪嘴的那个赵子日,因为你闭上眼,单用你的“心耳”听 这句话,决不是猪嘴所能喷出来的。 “如果你能逃出这个恶势力,第二步当想一个正当的营 业!”李景纯越发的镇静了一些。 “你说我作什么好?” “有三条道,”李景纯慢慢的舒出三个手指来,定睛看了手 指半天才接着说:“第一,选一门功课死干四五年。这最难! 236) 你的心一时安不下去!第二,你家里有地?” “有个十几顷!”赵子日说着,脸上和心里,好像,一齐红 了一红。惭愧,前几天还要指着那些田地和农商总长的儿子在 麻雀场上见个上下高低! “买些农学的书籍和新式农器,回家一半读书,一半实验。 这稳当易作,而且如有所得,有益于农民不浅!第三,”李景 纯停顿了半天才接着说:“这是最危险的!最危险!在社会上 找一些事作。没有充分的知识而作事,危险!有学问而找不到
赵子目☑ 事作,甚至于饿死,死也光明;没学问而只求一碗饭吃,我说 的是你和我,不管旁人,那和偷东西吃的老鼠一样,不但犯了 偷盗的罪过,或者还播散一些传染病!不过,你能自己收敛, 作事实在能得一些经验:自然好坏经验全可以算作经验!总 之,无论如何,我们该当往前走,往好处走!哪怕针尖那样小 的好事,到底是好事!” 李景纯一手托着腮,静静的看着炉中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好 像几个小淘气儿吐着小红舌头嬉皮笑脸的笑。赵子日半张着 嘴,直着眼睛也看着火苗,好像那些火苗是笑他。伸手钻了钻 耳朵,掏出一块灰黄的耳垢。挖了挖鼻孔,掏出小蛤螺似的 个鼻牛,奇怪!身上还出这些零七杂八的小东西!活了二十多 年好像没作过一回自觉的掏耳垢和挖鼻牛,正和没有觉过脑子 是会思想的,嘴是会说好话的器具一样! “老赵,”李景纯立起来说:“原谅我的粗卤不客气!大概 你明白我的心!” “明白!明白!” “关于反对考试你还是打呀?”李景纯想往外走又停住了。 “我不管了!我,我也配闹风潮!” “那全在你自己的慎重,我现在倒不好多说!”李景纯推开 (237 屋门往外走。 “谢谢你,老李!”赵子日不知不觉的随着李景纯往外走, 走到门外心中一难受,低声的说:“老李!你回来!” “有话说吗?” “你回来!进来!” 李景纯又走进来。赵子日的两眼湿了,泪珠在眼眶内转, 用力耸鼻皱眉不叫它们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