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五点钟的快车· 他对米沙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疼爱,也许是把对儿子的爱 移到了米沙的身上。他经常送给米沙礼物。为了送礼物,一到 大车站,他就下车到头等候车室里去买书籍、玩具和当地名贵 特产。 他一个劲儿地喝酒,并且诉苦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睡 觉了,只要酒一醒,他就痛苦得不得了,那种痛苦是一个正常 人无法想象的。 在临死前一分钟,他跑进他们的包厢,抓住米沙的父亲的 手,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没有说,就冲向车门口,从车上跳了 下来。 米沙正在观看死者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一装在小木匣 里的一小堆乌拉尔彩石。忽然四周围哄动起来。一辆轨道车从 另一条轨道上来到列车跟前。从上面跳下一位头戴制帽的侦查 官、一名医生、两名警察。官腔官调地问起话来。问了一些问 题,又做了记录。乘务人员和警察笨拙地、在沙石地上一歪一 滑地顺着路基把尸体朝上拖了拖。有一个娘们儿放声哭了起 来。乘务人员叫大家上车,汽笛响了。火车开动了。 八 “又是这个乏味的家伙来了!”尼卡恶狠狠地想着,就在 屋里乱跑起来。客人的声音渐渐近了。已经无法朝门外跑了。 这间卧室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沃斯科鲍伊尼科夫的,一张是尼 卡的。尼卡没有多想,就钻到自已的床底下。 ·19•
·第一部· 他听见,他们在别的屋里找他,唤他,因为找不到他而表 示惊愕。后来他们来到卧室里。 “没法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尤拉,你自个 儿去玩玩儿吧,也许尼卡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再一块玩儿。” 接着他们就谈起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学里的风潮,让尼卡在床 底下憋了有二十来分钟。终于,他们到阳合上去了。尼卡轻轻 开了窗子,从窗台上跳出去,到园子里去了。 他昨夜没有睡好,今天有些不得劲儿。他今年十四岁了。 他做小孩子已经厌了。昨夜他一夜没有睡,天一放亮,他就走 :厢房。太阳冉冉升起,那长长的、露水打湿了的、带有许多 雍点的树荫铺满庭园的土地。那树荫不是黑色的,而是暗灰色 的,就象是打湿了的毛毡。这清晨的醉人的芳香,好象正是地上 这打湿了的、缀有一条条姑娘手指似的长圆形光斑的树荫散发 出来的。 忽然一道水银般的银色细流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流过,就 象是一串露水珠儿在青草上滚过。这道细流向前流呀,流呀, 丝毫没有渗进地里。细流急急匆匆地朝旁边一窜,就不见了。 原来是一条毒蛇。尼卡打了儿个寒噤。 他是一个很奇特的孩子。在兴奋的时候,他常常大声自言 自语。他仿效他的母亲,喜欢高谈阔论,喜欢发表奇特的议 论。 “人世上真好啊!”他想道。“可是人世上为什么总是这 样痛苦?上帝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么,上 帝就是我了。看,我叫这白杨听我的,”他望了望那棵从上到 下都在轻轻抖动的大白杨树(杨树那湿漉漉的、闪闪有光的叶 子好象是用祥铁皮剪成的),想道,“我来对它下命令。”于 。20·
一·第一章五点钟的快车· 是他拼命鼓足全身的劲儿,运用全身的气力,在心里城一 声:“停!”那白杨树马上就乖乖地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了。尼卡高兴得笑了。于是他大步跑向河边,到河里去洗澡。 他的父亲杰缅季·杜多罗夫是个恐怖分子,判了绞刑又被 皇上特赦出来,现在正在服劳役。他的母亲是格鲁吉亚的艾里 斯托夫公爵家的小姐,性情乖张,至今还是一个年轻的美女, 她总是醉心和关注一些人和事,例如暴动和暴动分子、激烈的 理论、著名的演员、不幸的失意者。 她非常疼爱尼卡,她把尼卡的名字变成各种各样亲热的叫 法,比如“伊诺契克”或者“诺琴卡”。她还常常带他上梯弗 里斯去,让娘家的人看看她的宝贝儿子。他在那儿最感到稀奇 的是他们住的院子里的一棵有许多分叉的老树。那是一棵粗壮 的热带大树。那树伸展开一片片如大象耳朵似的大叶子,遮住 火辣辣的南方太阳。尼卡总觉得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头野 兽。 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姓父亲那可怕的姓氏,是很危险 的。伊万·伊万诺维奇取得他母亲的同意,准备向皇上上书, 要求让尼卡姓母亲的姓。 当尼卡藏在床底下,忿根世上的一切时,他也想起了这件 事。这个沃斯科鲍伊尼科夫算哪一棵葱?干吗他要管得这样 宽?要教训教训这样的家伙! 还有那个娜加!凭着她十五岁,就有资格翘鼻子,拿他当 小孩子看吗?他也要给她一点厉害的瞧瞧!“我恨死她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儿遍。“我要宰了她!我叫她去划船,把 她淹死。” 妈妈也够坏的。她走的时候,骗了他,也骗了沃斯科鲍伊 ·21●
·第一部·一 尼科夫。她根本没有去高加索,而是一下子就拐弯朝北去了, 这会儿正在彼得堡快快活活地同大学生一起朝警察开火呢。他 就该在这倒霉的地方活活闷死吗?可是他要叫他们看看他的本 领。他要淹死娜加,离开学校,逃到西伯利亚去找父亲,发动 起义。 池塘边上长满了睡莲。小船钻进密密丛丛的睡莲,发出干 燥的沙沙声。睡莲缝隙里露出塘水,就象西瓜裂缝里渗出的瓜 汁儿。 尼卡和娜加采起睡莲花。两个人同时抓住一根象胶皮一样 有韧性的、很结实的杆儿。两人一块儿用劲儿扯。两个头碰了 一下子。小船象被钩竿钩着似的飘到了岸边。一根根杆儿乱摇 乱晃,纷纷朝水里缩去,那一朵朵带红心的白色的花儿,就象 带血的蛋黄似的,纷纷往水里钻。等到钻出来的时候,都纷纷 流起泪珠儿。 娜加和尼卡还在采花儿,压得小船越来越歪,两个人几乎 是并肩躺在下斜的一边船舷上。 “我上学上厌了,”尼卡说。 “应该独立生活了,要去赚 钱,自谋出路。” “可是我正想请你帮我解二次方程式呢。我的代数太差 了,差一点儿要补考呢。” 尼卡觉得她的话带刺儿。不用说,她这是叫他知道自量, 提醒他,他还是小孩子。二次方程式哩!他连代数还没有摸过呢。 他没有流露出自已被刺疼的心情,故意装做心平气和地 问:“等你长大了,你嫁给谁?”问过了,马上就意识到自已 问得太蠢。 “啊,这还早着呢。也许我不嫁人。我还没想过这事儿呢。” ·22·
第一漳沉点钟的快车· “请你别以为我对这事儿有多大兴趣。” “那你干吗要问?” “你真蠢。” 他们吵了起来。尼卡今天早晨憎恨女人的情绪又发作了。 他吓唬娜加说,如果她再说不客气的话,他就淹死她。“你试 试看!”娜加说。他拦腰把她抱住。两个人扭打起来。他们失 去平衡,一齐掉进水里。 两个人都会游泳,但是睡莲缠住了他们的胳膊和腿,他们 都还够不到塘底。终于,他们在水藻里挣扎了一阵子,爬到了 岸上。从他们的鞋里和口袋里直往外淌水。尼卡特别疲惫。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不久以前,比如说,如果是在今年春天 的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漉 漉的坐在一起,他们一定会吵,会骂,或者哈哈大笑的。 可是现在他们一声不响,轻轻地喘着气,觉得刚才的事毫 无意思。娜加心里非常生气,尼卡浑身疼痛,就好象胳膊和腿 都挨了棍子,肋条骨都被压断了。 终于,娜加象个大人一样轻轻地说:“你真是个疯子!” 尼卡也象个大人一样说:“请原谅我。” 他]朝家里走去,后面留下两道湿印子,就象两只装满水 的水桶似的。他们走的是一片多蛇的土坡,离早晨尼卡看见毒 蛇的地方不远。 尼卡想起夜里自已的心象中了魔法似的振奋,想起天亮的 时候,想起早晨他对大树下命令时那种了不起的神气。“现在 该对她下什么命令呢?”他想道。他最希望的是什么呢?他觉 得,他最希望的是再一次和娜加一起掉到水塘里,而且此刻他 很想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种机会。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