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部。一 有在这种状态下,才觉得似乎小男孩要在妈妈的坟头上讲话。 他拾起头来,用视而不见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寂寥的秋日天 空和寺院的圆顶。他那翘鼻子的脸变了样子。脖子伸得老长。 那种样子,就象一只小狼马上要嗥叫似的。小男孩两手捂起 脸,放声大哭起来。一片云彩迎面飞来,将冰冷的雨点浇在他 的脸上和手上。一个身穿黑衣、窄窄的袖子上带有皱褶的男子 走到坟前。他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维杰尼亚平,是死者 的弟弟,是痛哭的小男孩的舅舅,原来是一位教士,后来还了 俗。他走到小男孩跟前,领着他离开了坟地。 二 他们宿在寺院的一个房间里,因为舅舅是这里的老熟人, 所以让他们住的。这是圣母节前夕。第二天,他们要上遥远的 南方,到伏尔加河边一座省城去。舅舅尼古拉在那儿的一家出 版社工作,那家出版社出版一份进步的地方报纸。火车票已经 买好了,行李也捆好了,就放在寺院的房间里。因为车站离得 很近,冷风不时地将来回调动的火车头那哭泣般的汽笛声送过 来。 傍晚时候,冷得厉害了。从两个落地窗朝外望去,可以看 到那围着黄黄的刺槐树棵子的荒芜的菜园的一角,可以看到大 道上一个个冻住的水洼儿,·还可以看到刚刚埋葬了玛丽亚·尼 古拉耶芙娜的坟地的一端。菜园里除了儿棵冻得发了青的皱皱 巴巴的白菜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狂风吹来,那落光了叶子的 。4
一·第一章五点钟的快车· 刺槐树棵子象发了疯似的乱摇乱晃,拼命朝路旁倒去。 夜里,小男孩尤拉被窗子上的敲击声惊醒了。黑糊糊的房 间里令人惊异地闪动着一种晃晃悠悠的白光。尤拉穿着一件小 褂跑到窗前,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朝窗外望去,看不见道路,看不见坟地,也看不见菜园。 外面狂风呼啸,大雪漫天飞舞。·就好象暴风雪发现了尤拉,暴 风雪意识到自己可怕,并且因为吓坏了尤拉而感到洋洋得意。 暴风雪又尖叫又狂啸,想方设法吓唬尤拉。一股股大雪象看不 见边的白布似的从天空落下,就象给大地盖上一层层的尸衣。 天地间除了狂风大雪,什么也没有了。 尤拉从窗台上爬下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穿起衣服,跑到 外面去,做一点什么。也许是他怕寺院的白菜被大雪埋住,挖 不出来,也许是怕大雪把妈妈压住,妈妈经不住压,会越陷越 深,离他越来越远。 结果他又哭了起来。舅舅醒了,对他说了一阵基督的话, 安慰他,后来舅舅打了儿个呵欠,便走到窗前,沉思起来。他 们开始穿衣服,天放亮了。 三 母亲活着的时候,尤拉还不知道,父亲早就抛弃了他们, 自己在西伯利亚和国外的许多城市到处游荡,吃喝玩乐,早已 把他们的万贯家财挥霍一空。尤拉常常听说的是,父亲时而在 彼得堡,时而在某地集市上,尤其是常常在伊尔比特的集市上。 5.·
·第一部· 后来体弱多病的母亲害了肺病。她常常到法国南部或意大 利北方去治疗,尤拉陪她去过两次。尤拉时常由外人轮换着照 管。他的童年生活就这样在不安宁和一连串的闷葫芦中过去。 他习惯了这些变化。在这种不安宁的环境中,没有父亲,他也 就不觉得奇怪了。 他很小的时候,许许多多东西还都带有他们家的姓氏。 有日瓦戈工厂、日瓦戈银行、日瓦戈商号、日瓦戈别针扎 领带法,甚至还有一种象糖酒点心那样的圆形甜饼,也叫日瓦 戈饼。有一个时期,在莫斯科只要对车夫喊一声“日瓦戈 家!”,车夫就象老兵听到口令那样,立即把你送到要去的地 方。四周是静静的花圃。乌鸦落向下垂的雪松枝头,踩得枝头 的雪纷纷往下落。乌鸦那象树枝断裂一样的嘎嘎叫声传得很远 很远。一条条良种狗从林荫道那边的新屋里跑过来。屋里的灯 火亮了。暮色渐渐浓了。 忽然这一切灰飞烟灭。他们家穷了。 四 一九○三年夏天,尤拉陪着舅舅乘马车上杜布良庄去,那 是酷爱艺术的丝绸厂厂主科洛格里沃夫的庄园。舅舅是去找教 师和通俗读物作家伊万·伊万诺维奄·沃斯科鲍伊尼科夫。 正是喀山圣母节,农忙时候。不知是因为过节,还是因为 正是午饭时候,田野上一个人也没有。烈日照射下的没有割完 的庄稼地,就象是剃了一半的囚犯脑袋。一群群鸟儿在田野上 ●6●
一·第一章玉点钟的快车· 来来回回飞着。在没有一丝风的时候,小麦垂着头,站得笔 直。在离大道很远的地方,割倒的小麦堆成一堆一堆的。人望 的时间长了,就好象麦堆在动,就象是许多土地丈量员在天边 来回地走,在做记录。 “这些地是谁家的?”舅舅向巴维尔问道。巴维尔是出版 社里干粗活儿和看大门的,这时正交叉着两腿,弯腰斜坐在驾 车座上,一看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车夫,不是干这一行的。 “是地主家的,还是庄稼人的?” “这一片是老爷家的,”巴维尔一面回答,一面抽起烟 来,“那一片…”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停了很久之后,用鞭 梢指了指另一边,说,“那一片是庄稼人的。喂,快走!”他 时不时地吆喝着马,目不转睛地瞅着马尾巴和马屁股,就象机 器师注视着仪表似的。 可是两匹马象世界上所有拉车的马那样,驾锒的马规规矩 矩地走着,好象从来就不知道调皮捣蛋似的,拉套的马却象个 无所事事的闲汉,只知道把身子弯得象天鹅一样,跟着自已晃 动的铃声跳甩腿舞。 舅舅是去给沃斯科鲍伊尼科夫送一本有关土地问题的小册 子的校样,因为书刊检查更严了,所以出版社要求他再修改修 改。 “这个县里的老百姓太不象话了,”舅舅说,“在潘科夫 乡还杀了一个买卖人,把县里的养马场都烧了。你对这些事有 什么看法?你们村子里是怎样说的?” 谁知巴维尔把事情看得极槽,甚至超过了那个不许沃斯科 鲍伊尼科夫发表关于土地问题的激烈言论的书刊检查官。 “能有什么好说的?老百姓简直是胡闹。无法无天!这些 ●7•
·第一部·一 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要是由着庄稼汉胡闹,他们会自相残 杀,闹得鸡犬不安。喂,快走!” 这是尤拉第二次跟着舅舅上杜布良庄园。尤拉自以为已经 熟悉了这条道路,每当眼前出现辽阔的田野,田野周围的树林就 象细细的镶边儿的时候,尤拉就党得马上要到那向右转弯的地 方了,一转弯就是那忽隐忽现的十俄里之外的科洛格里沃夫的 庄园和远处闪闪放光的河水以及河那边的铁路了。可是他每次 都估计错了。过了田野又是田野。过了树林又是树林。无边无 际的田野使人心胸开阔,引人遐想,引人思索未来。 后来使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成名的那些书,此刻一 本还没有写出来。但是他的构思已经成型。他还不知道,他不 久就要时来运转了。 此人很快就要跻身于当代文学大家、大学教授、革命哲学 家之行列,他探讨过他们关注的一切问题,然而除了所用的术 语之外,他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那些人都死守着一套教条, 满足于一些词句和外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却当过教士, 探讨过托尔斯泰主义,又不断地向前探索。他渴望有一种切实 有益的主义,这种主义能够在千变万化中指明真正不同的道 路,使世界有所好转,这种主义应当是妇需都能看得到、听得 清,就象天空的闪电与滚雷。他渴求的是新的东西。 尤拉很喜欢和舅舅在一起。他很象母亲。他和母亲一样, 是一个很随便的人,对于任何陌生事物都不抱什么成见。他和 她一样,有一种同一切人平等相处的高贵感情。他也和她一 样,看一切事情都凭第一次印象,而且,一开头是怎么想的, 他就怎么说,只要这些想法还没改变。 舅舅带他上杜布良庄来,尤拉十分高兴。杜布良庄景致很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