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莪一(《诗经》节选)①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②。拊我畜我③,长我育我,顾我复我④,出入腹我⑤。欲报之德,昊 天罔极⑥! 【注释】 1、蓼莪:蓼蓼,长大的样子。莪,即莪蒿,植物,生水边,嫩叶可食。诗歌“蓼蓼者莪” 起兴,喻家贫亲老,服役在外,不能养父母。 2、鞠:孕育。 3、拊:抚养。畜:慈爱。 4、顾:回视,即离开时不放心,常回头看。复: 5、昊天罔极:父母之恩德无边无底,而儿女思念父母之情,以及常存报答之愿,也是无边 无尽的。 杜甫诗二首二 杜甫 月夜 今夜鄜州月①,闺中只独看②。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③,清辉玉臂寒④。 何时倚虚幌⑤,双照泪痕干? 【注释】 ①廊州:今陕西富县。公元759年,杜甫自廊州离家,只身北行,打算投奔肃宗,途中被安 禄山叛军俘获,送往长安。此诗写于困居长安之时。 ②独看:诗人想到妻子独自看月相思,身边的小儿女不能思。又与诗末的“双照”,形成对 比。 ③香雾:夜雾本无香,香气从妻的鬓发的膏沐中流溢而出。 ④玉臂:看月之久。月愈好而苦愈增,语愈丽而情愈悲。 ⑤虚幌:轻柔透明的帷帘。帷:帷幔。 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①。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②。晓看 红湿处,花重锦官城③。 【注释】 ①“随风”两句:春雨之细柔。写雨也是写人,喻仁爱之心。 ②“野径”两句:在阴云密布,没有星光,上下黑成一团的世界,唯有江边小船上一灯荧然。 这也是象征诗人的仁爱之心,在黑暗世界如不灭的灯火。 本文选自《诗经·小雅·蓼莪》,《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二杜甫(712-770,字子美。唐代诗人,与李白并称为“李杜。著有《杜工部集》二十卷。本文选自《杜甫 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 -31-
- 31 - 蓼莪一(《诗经》节选)①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②。拊我畜我③,长我育我,顾我复我④,出入腹我⑤。欲报之德,昊 天罔极⑥! 【注释】 1、蓼莪:蓼蓼,长大的样子。莪,即莪蒿,植物,生水边,嫩叶可食。诗歌“蓼蓼者莪” 起兴,喻家贫亲老,服役在外,不能养父母。 2、鞠:孕育。 3、拊:抚养。畜:慈爱。 4、顾:回视,即离开时不放心,常回头看。复: 5、昊天罔极:父母之恩德无边无底,而儿女思念父母之情,以及常存报答之愿,也是无边 无尽的。 杜甫诗二首二 杜甫 月夜 今夜鄜州月①,闺中只独看②。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③,清辉玉臂寒④。 何时倚虚幌⑤,双照泪痕干? 【注释】 ①鄜州:今陕西富县。公元 759 年,杜甫自鄜州离家,只身北行,打算投奔肃宗,途中被安 禄山叛军俘获,送往长安。此诗写于困居长安之时。 ②独看:诗人想到妻子独自看月相思,身边的小儿女不能思。又与诗末的“双照”,形成对 比。 ③香雾:夜雾本无香,香气从妻的鬓发的膏沐中流溢而出。 ④玉臂:看月之久。月愈好而苦愈增,语愈丽而情愈悲。 ⑤虚幌:轻柔透明的帷帘。帷:帷幔。 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①。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②。晓看 红湿处,花重锦官城③。 【注释】 ①“随风”两句:春雨之细柔。写雨也是写人,喻仁爱之心。 ②“野径”两句:在阴云密布,没有星光,上下黑成一团的世界,唯有江边小船上一灯荧然。 这也是象征诗人的仁爱之心,在黑暗世界如不灭的灯火。 一本文选自《诗经·小雅·蓼莪》,《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 1984 年版。 二 杜甫(712-770,字子美。唐代诗人,与李白并称为“李杜。著有《杜工部集》二十卷。本文选自《杜甫 诗集》,北京:中华书局 1989 年版
③“花重”两句:花枝饱含雨水,故曰重。锦官城,成都的别称。 李白诗二首一 李白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宿五松下①,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②,邻女夜春寒③。跪进雕胡饭④,月光明素盘⑤。 令人惭漂母⑥,三谢不能餐。 【注释】 ①五松山,今安徽铜陵县南。公元761年,诗人游五松山,投宿农家时所作。 ②秋作:秋日的劳作。 ③春:捣去谷壳。 ④雕胡:即菰米,生水中,秋结实,色白而滑,可做饭。 ⑤“月光”句:意谓一副月光,照着盛满饭菜的白盘,月光又象征温暖淳朴真挚的人情。 ⑥漂母:洗衣老妇。《史记淮阴侯列传》:汉代韩信少时穷困,饥饿时,有一漂母赠其饭。后 韩信封楚王,报以千金。 子夜吴歌①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②。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③。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④。 【注释】 ①六朝乐府有《子夜四时歌》等曲。因属吴哥曲,故又称《子夜吴歌》。内容多写女子思念 情人的哀怨之情。李白此题承四时歌而来。 ②捣衣声:古代妇女将衣帛放在砧上,用杵锤击,捣洗柔软后,便于制衣。秋天正是备制寒 衣的时节,这时家家户户的捣衣声,最能引起思妇对远方亲人的怀念。 ③玉关情:对远戍玉门关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 ④良人: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你来看此花时二 王守仁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 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 一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唐代诗人,后世称“诗仙”,与杜甫并称“李杜”。著有《李太 白集》三十卷。 《宿五松山下旬媪家》选自《李太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子夜吴哥》选自《李太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四首选一, 原第三首。 王守仁(1472一1529),字伯安,自号阳明子。明代思想家,阳明学派的创始人。著有《王文成全书》三十 八卷。本文选自《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 -32-
- 32 - ③“花重”两句:花枝饱含雨水,故曰重。锦官城,成都的别称。 李白诗二首一 李白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宿五松下①,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②,邻女夜舂寒③。跪进雕胡饭④,月光明素盘⑤。 令人惭漂母⑥,三谢不能餐。 【注释】 ①五松山,今安徽铜陵县南。公元 761 年,诗人游五松山,投宿农家时所作。 ②秋作:秋日的劳作。 ③舂:捣去谷壳。 ④雕胡:即菰米,生水中,秋结实,色白而滑,可做饭。 ⑤“月光”句:意谓一副月光,照着盛满饭菜的白盘,月光又象征温暖淳朴真挚的人情。 ⑥漂母:洗衣老妇。《史记淮阴侯列传》:汉代韩信少时穷困,饥饿时,有一漂母赠其饭。后 韩信封楚王,报以千金。 子夜吴歌①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②。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③。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④。 【注释】 ①六朝乐府有《子夜四时歌》等曲。因属吴哥曲,故又称《子夜吴歌》。内容多写女子思念 情人的哀怨之情。李白此题承四时歌而来。 ②捣衣声:古代妇女将衣帛放在砧上,用杵锤击,捣洗柔软后,便于制衣。秋天正是备制寒 衣的时节,这时家家户户的捣衣声,最能引起思妇对远方亲人的怀念。 ③玉关情:对远戍玉门关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 ④良人: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你来看此花时二 王守仁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 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 一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唐代诗人,后世称“诗仙”,与杜甫并称“李杜”。著有《李太 白集》三十卷。 《宿五松山下旬媪家》选自《李太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 《子夜吴哥》选自《李太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四首选一, 原第三首。 二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自号阳明子。明代思想家,阳明学派的创始人。著有《王文成全书》三十 八卷。本文选自《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 年版
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春桃一 许地山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 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 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 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 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 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 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 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 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 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 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 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 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 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 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 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 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 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 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 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 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 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 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 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 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 “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 就买葱酱去。” ~许地山(1893一-1941),名赞堃,笔名落花生。现代小说家、散文家、道教学者。著有小说集《缀网劳蛛》 等。本文选自《文学》三卷一号,上海,1934。 -33-
- 33 - 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春桃一 许地山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 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 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 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 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 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 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 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 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 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 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 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 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 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 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 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 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 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 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 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 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 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 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 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 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 “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 就买葱酱去。” 一许地山(1893—1941),名赞堃,笔名落花生。现代小说家、散文家、道教学者。著有小说集《缀网劳蛛》 等。本文选自《文学》三卷一号,上海,1934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 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 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 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 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 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 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 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 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 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己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 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 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 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 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 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 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 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 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 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踢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 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 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 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 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 -34-
- 34 -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 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 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 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 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 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 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 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 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 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 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 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 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 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 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 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 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 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 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 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 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 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 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
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检起来 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 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 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 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 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 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 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 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 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 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 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 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 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 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 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 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 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 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 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 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 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 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己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35-
- 35 - 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 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 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 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 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 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 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 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 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 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 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 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 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 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 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 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 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 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 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 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 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 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 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