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跳得慌,半响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 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啥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 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 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 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 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 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 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 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 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 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 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 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档放过去, 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 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那 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 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 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 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 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 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 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 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 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 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己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 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 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 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 -36-
- 36 -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 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 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 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 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 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 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 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 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 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 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 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 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 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 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那 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 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 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 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 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 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 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 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 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 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 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 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 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
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 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 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 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杭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己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 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 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 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一”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 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 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 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 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 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己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 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 “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 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 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 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 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 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 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37-
- 37 - 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 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 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 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 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 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 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 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 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 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 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 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 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 “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 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 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 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 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 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 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 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 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 “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晴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 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 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 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 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 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 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 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 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 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 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 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38-
- 38 -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 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 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 “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 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 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 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 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 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 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 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 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 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 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 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的意 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晴可在望春桃, 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 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 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 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 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己经是个行家, 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 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 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 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 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 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 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 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 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 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 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 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 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己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 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己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 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 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 -39-
- 39 -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的意 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 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 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 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 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 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 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 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 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 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 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 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 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 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 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 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 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 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 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 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 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 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
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 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 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可 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 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 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 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 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己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 “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 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 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 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 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 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 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己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 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晴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 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己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 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还有胆量 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 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 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 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 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40-
- 40 - 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 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 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可 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 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 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 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 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 “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 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 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 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 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 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 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 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 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 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还有胆量 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 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 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 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 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