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艳的白花被摧折了.随着便消灭了巴黎的风光,高加索 和伏尔加的别墅,以及对于漫游意大利的诗意。忽然一切都 消灭了,消灭了帝国的俄罗斯,消灭了我的尊优的生活,消灭 了一切对于美妙的幻想。是的,一切都消灭了. 有一天.那是春阳初露的一天。从我们的崇高的楼窗 看去,温暖而慈和的阳光抚慰着整个的洁白的雪城。初春的 阳光并不严厉,放射在洁白的雪上,那只是一种抚慰而已,并 不足以融解它。大地满布着新鲜的春意,若将窗扉展开,那料 峭的,然而又并不十分刺骨的风,会从那城外的郊野里,送来 一种能令人感觉着愉快的,轻松的,新鲜的春的气味, 午后无事,我拿起一本金色的诗集,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翻 读。这诗集里所选的是普希金,列尔芒托夫、歌德、海涅. 等等的情诗,一些令人心神迷醉的情诗。读着这些情诗,我更 会感觉到我与白根的相爱,是如何地美妙,是如何地神秘而不 可思议。在蜜月的生活中,我是应当读这些情诗的啊。我一 边读着,一边幻想着。虽然白根不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感觉到 他是如何热烈地吻我,如何紧紧地拥抱我.他的爱悄的热 火把我的全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了。我的一颗心很愉快 地徵微地跳动起来了。我的神魂荡漾在无涯际的幸福的海 里。 忽然. 白根喘着气跑进来了。他惨白着面孔,惊慌地,上气接不 着下气地,断续地说道: “丽莎.不好了.完了!前线的兵士叛变了。革命 党在彼得格勒造了反.圣上逃跑了.工人们已经把彼得 12
格勒拿到手里.完了,完了!.” 好一个巨大的晴天的霹雳!一霎时欢欣变成了恐惧。我 的一颗心要炸开起来了。我觉得巨大的灾祸,那可怕的,不可 阻止的灾祸,已经临到头上来了。这时我当然还不明白革命 到底是一回什么事,但是我在白根的神情上,我明白了最可怕 的事情。 “他们只是要把圣上推翻罢?.”我惊颤地说了这未一 句。 “不,他们不但要把圣上推翻,而且还要求别的东西,他 们要求面包,要求土地.要求把我们这些贵族统统都推翻 掉.刀 “天哪!他们疯了吗?.现在怎么办呢?待死吗?” 我一下扑到白根的怀里,战栗着哭泣起来了。我紧紧地 将白根抱着,似乎我抱着的不是白根,而是那一种什么已经没 落了的,永远不可挽回的东西。接着我们便听见街上的轰动, 稀疏的枪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亲在前线上,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后来当然被乱兵打死 了。母亲住在家乡里,住在伏尔加的河畔,从她那里也得不到 什么消息。我只得和白根商量逃跑的计策,逃跑到亚洲的西 伯利亚去,那里有我们的亲戚。好在这第一次革命,野蛮的波 尔雪委克还未得着政权,我们终于能从恐怖的包围里逃跑出 来。这时当权的是社会革命党,门雪委克. 两礼拜之后,我们终于跑到此时还平静的伊尔库次克来 了。从此后,我们永别了彼得格勒,永别了欧洲的俄罗斯. 上帝啊!这事情是如何地突然,是如何地急剧,是如何地残 13
酷!我的幸福的命运从此开始完结了。温和的曖室,娇艳的 白花,金色的诗集一切,一切,一切都变成了云烟,无影无 踪地消散了。 我们在伊尔库次克平安地过了几个月。我们住在我们的 姑母家里。表兄米海耳在伊尔库次克的省政府里办事。他是 一个神经冷静,心境宽和的人。他时常向我们说来: “等着罢!俄罗斯是伟大的帝国,那她将来也是不会没有 皇帝的。俄罗斯的生命在我们这些优秀的贵族的手里。俄罗 斯除开我们还能存在吗?这些无知识的,胡闹的,野蛮的社会 党人,他们能统治俄罗斯吗?笑话!绝对不会的!等着罢!你 看这些克伦斯基,雀而诺夫.不久自然是会坍台的,他们若 能维持下去,那真是没有上帝了。” 白根也如米海尔一般地相信着:俄罗斯永远是我们贵族 的,她绝对不会屈服于黑虫们的手里。 “丽莎!我的爱!别要丧气呵,我们总有回到彼得格勒 的日子,你看这些浑蛋的社会党人能够维持下去吗?等着 罢!.” 白根此时还不失去英俊的气概啊。他总是这样地安慰我。 我也就真相信米海尔和他的话,以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 定会回到彼得格物去的。但是时局越过越糟,我们的希望越 过越不能实现;克伦斯基是失败了,社会党人是坍台了,但是 波尔雪委克跑上了舞台,黑虫们真正地得起势来.而我们 呢?我们永没有回转彼得格勒的日子,永远与贵族的俄罗斯 辞了别,不,与其说与她辞了别,不如说与她一道儿灭亡了,永 远地灭亡了。 6
十月革命爆发了.命运注定要灭亡的旧俄罗斯,不得 不做一次最后的挣扎。哥恰克将军在西伯利亚组织了军事政 府,白根乘此机会便投了军。为着俄罗斯而战,为着祖国而 战,为着神圣的文明而战.在这些光荣的名义之下,白根终 于充当扑灭波尔雪委克的战士了。 “丽莎!亲爱的丽莎!听说波尔雪委克的军队已经越过 乌拉岭了,快要占住托木斯克城了。今天我要到前线上去. 杀波尔雪委克,杀那祖国的敌人啊!丽莎!当我在前线杀敌 的时候,请你为我将告罢,为神圣的俄罗斯棹告罢,上帝一定 予我们以最后的胜利!” 有一天白根向我辞别的时候,这样向我颤动地说。我忽然 在他的面孔上,找不到先前的那般温柔的神情了。我觉得他 这时是异常地凶残,面孔充满了令人害怕的杀气。我党得我 爱他的热情有点低落了。我当时答应为他祷告,为祖国的胜 利祷告。但是当我祷告的时候,我的心并不诚恳,我有点疑 虑:这祷告真正有用处吗?上帝真正能保佑我们吗?当我们 自己不能将波尔雪委克剿灭的时候,上帝能有力量令他们失 败吗?. 哥恰克将军将白根升为团长,嘉奖他的英勇。我不禁暗 自庆幸,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光荣的丈夫,为祖国而战的英雄。 但是同时我感觉到他的心性越过越残酯,这实在是令我不愉 快的事情。有一次他从乡间捉来许多老实的、衣衫槛楼的乡 下人,有的是胡须的老头子,有的是少年人。他们被绳索缚 着,就如一队猪牛也似的,一队被牵入屠场的猪牛. “你把这些可怜的乡下人捉来干什么呢?”我问。 15 1018252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着凶光地笑着 “可怜的乡下人?他们都是可恶的波尔雪委克啊。他们捣 乱我们的后方呢,你晓得吗?现在我要教训教训他们.” “你将怎样教训他们呢?” “枪毙!” “白根!你疯了吗?这些可怜的乡下人,你把他们枪毙了 干什么呢?你千万别要这样做罢!我的亲爱的,我请求你!” “亲爱的,你完全不懂得啊!现在是这样的时候,怜悯是 不应当存在的了。我们不应当怜悯他们,他们要推翻我们,他 们要夺我们的幸福,要夺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还能怜悯他们 吗?不是他们把我们消灭,就是我们把他们消灭,怜悯是用不 着的.” 我听了白根的话,沉默着低下头来。我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自己的房里。我的心神一面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摇荡着, 一面又是很清晰的,从前从没有这样清晰过。我明白了白根 的话,我明白了残酷的历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话 是对的。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 地摇荡起来.如果我坚定地不以白根的话为然,那结果只 有加入那些乡下人的队里,投入波尔雪委克的营垒。但是我 不能离开白根. 后来白根终于毫无怜悯地将那些老实的乡下人一个一个 地枪毙了. 上帝啊,这是如何地残酷!难道说这是不可挽回的历史 的运命吗?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