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呐喊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这“假洋鬼子”近来了。“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念，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一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26]—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算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已头上了。“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拍！拍拍！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睡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了。“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嗨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他迎上去，大声的吐口唾沫：522
阿Q正传“咳，怀！”小尼姑全不踩，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已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才放手。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嗨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第四章恋爱的悲剧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煌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已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523
鲁迅全集·呐喊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却没有这样之，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断子绝孙的阿Q！”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7】，而“若敖之鬼馒而”[28】，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29]了。“女人，女人！…”他想。“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姐己30)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524
阿Q正传。的确给貂蝉害死了。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31]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一一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一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单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32]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3]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一一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一一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女…·.”阿Q想。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春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早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525
鲁迅全集·呐喊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春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春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女人吴妈这小孤….”阿想。“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女人..”阿Q想。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勝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一刹时中很寂然。“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曦，似乎后来带哭了。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志志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春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你反了，…你这”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