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故事废名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那时我们是专门请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讲《了凡纲鉴》,为得抹到这菜园来割菜,因而结识了老程,老程有一个小姑娘,非常的害差而又爱笑,我们以后就借了割菜来逗她玩笑。我们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问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见了老程呼“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们从此就呼她三姑娘。从名字看来,三姑娘应该还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们除掉她的爸爸同妈妈,实在没有看见别的谁。一天我们的先生不在家,我们大家聚在门口掷瓦片,老程家的捏着香纸走我们的面前过去,不一刻又望见她转来,不笔直的循走原路,勉强带笑的弯近我们“先生!替我看看这签。”我们围着念菩萨的绝句,问道:“你求的是什么呢?”她对我们诉一大串,我们才知道她的阿三头上本来还有两个姑娘,而现在只要让她有这一个,不再三朝两病的就好了。老程除了种莱,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霆雨之后,河里满河山水,他照例拿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上一一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
竹林的故事 废名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 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那时我们是专门请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讲《了凡纲鉴》,为得拣到这菜园来割 菜,因而结识了老程,老程有一个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我们以后就借 了割菜来逗她玩笑。我们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问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见了 老程呼“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们从此就呼她三姑娘。 从名字看来,三姑娘应该还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们除掉她的爸爸同妈妈,实在 没有看见别的谁。 一天我们的先生不在家,我们大家聚在门口掷瓦片,老程家的捏着香纸走我 们的面前过去,不一刻又望见她转来,不笔直的循走原路,勉强带笑的弯近我们: “先生!替我看看这签。”我们围着念菩萨的绝句,问道:“你求的是什么呢?” 她对我们诉一大串,我们才知道她的阿三头上本来还有两个姑娘,而现在只要让 她有这一个,不再三朝两病的就好了。 老程除了种莱,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霪雨之后,河里满河山水,他照例 拿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上——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
阳射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水涨了,搓衣的石头沉在河底,呈现绿团团的坡,刚刚高过水面,老程老像乘着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摇网朝水里兜来兜去;倘若兜着了,那就不移地的转过身倒在挖就了的荡里,——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这时跟着她的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给捉住了,才文坐下草地望着爸爸。流水瀑瀑,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冲击着嗪嘌作响。三姑娘渐渐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抠土,嘴里还低声的歌唱;头毛低到眼边,才把脑壳一扬,不觉也就警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顿时兴奋起来,然而立刻不见了,偏头又给树叶子遮住了一一使得眼光回复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声“啊呀”这回是一尾大鱼而妈妈也沿坝走来说盐钵里的盐怕还够不了一飨饭。老程由街转头,茅屋顶上正在冒烟,吡咤一声,躲在园里吃菜的猪飞奔的跑一一三姑娘也就出来了,老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红头绳:“阿三,这个打辫好吗?”三姑娘抢在手上,一面还接下酒壶,奔向灶角里去。“留到端午扎艾蒿别糟竭了!”妈妈这样答应着,随即把洒壶伸到灶孔烫。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会又出来,见了妈妈抽筷子,便赶快拿出杯子一一家里只有这一个,老是归三姑娘照管一一踏着脚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终于还是要亲自朝中间挪一挪,然后又取出壶来。“爸爸喝酒,我吃豆腐干!”老程实在用不着下酒的菜,对着三姑娘慢慢的喝了
阳射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水涨了,搓衣的石头沉在 河底,呈现绿团团的坡,刚刚高过水面,老程老像乘着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摇网 朝水里兜来兜去;倘若兜着了,那就不移地的转过身倒在挖就了的荡里,——三 姑娘的小小的手掌,这时跟着她的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 易给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着爸爸。 流水潺潺,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 冲击着嚓嚓作响。三姑娘渐渐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抠土,嘴里 还低声的歌唱;头毛低到眼边,才把脑壳一扬,不觉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 堆白沫,顿时兴奋起来,然而立刻不见了,偏头又给树叶子遮住了——使得眼光 回复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声“啊呀”!这回是一尾大鱼!而妈妈也沿坝走来, 说盐钵里的盐怕还够不了一飧饭。 老程由街转头,茅屋顶上正在冒烟,叱咤一声,躲在园里吃菜的猪飞奔的跑, ——三姑娘也就出来了,老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红头绳:“阿三,这个打辫好 吗?”三姑娘抢在手上,一面还接下酒壶,奔向灶角里去。“留到端午扎艾蒿, 别糟蹋了!”妈妈这样答应着,随即把洒壶伸到灶孔烫。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会 又出来,见了妈妈抽筷子,便赶快拿出杯子——家里只有这一个,老是归三姑娘 照管——踮着脚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终于还是要亲自朝中间挪一挪,然后又取出 壶来。“爸爸喝酒,我吃豆腐干!”老程实在用不着下酒的菜,对着三姑娘慢慢 的喝了
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的踪迹了一一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三四根只有抄梢还没有斩去的枝極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义。老程家的已经是四十岁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蓝大布,现在不过系鞋的带子也不用那水红颜色的罢了,所以并不现得十分异样。独有三姑娘的黑地绿花鞋的尖头蒙上一层白布,虽然更显得好看,却叫人见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样懒懒的没有话可说了。然而那也并非是长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样勤敏,家事的兴旺,正如这块小天地,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来,只有鹞鹰在屋头上打圈子,妈妈呼喊女儿道,“去去看但里放的鸡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边,知道这里睡的是爸爸了。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的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街上的汉子也借这个机会撞一撞她们的奶。然而能够看得见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妈妈吗?不,一回也没有看见!锣鼓喧天,惊不了她母女两个,正如惊不了栖在竹林的雀子。鸡上的时候,比这里更西也是住在坝下的堂嫂子们,顺便也邀请一声“三姐”,三
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 老程的踪迹了——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 不毛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 三四根只有抄梢还没有斩去的枝桠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 是什么意义。 老程家的已经是四十岁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蓝大布,现在 不过系鞋的带子也不用那水红颜色的罢了,所以并不现得十分异样。独有三姑娘 的黑地绿花鞋的尖头蒙上一层白布,虽然更显得好看,却叫人见了也同三姑娘自 己一样懒懒的没有话可说了。 然而那也并非是长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样勤敏,家事的兴旺,正如这块小 天地,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 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来,只有鹞鹰在屋头上打圈子,妈妈呼喊女儿道,“去, 去看但里放的鸡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边,知道这里睡的是爸爸了。到后来, 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 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 的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街上的汉子也借 这个机会撞一撞她们的奶。然而能够看得见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妈妈吗?不,一回 也没有看见!锣鼓喧天,惊不了她母女两个,正如惊不了栖在竹林的雀子。鸡上 埘的时候,比这里更西也是住在坝下的堂嫂子们,顺便也邀请一声“三姐”,三
姑娘总是微笑的推辞。妈妈则极力鼓励着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坝上,也跟着出来,看到底攀缠着走了不,然而别人的渐渐走得远了,自己的不还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边吗?三姑娘的拒绝,本是很自然的,妈妈的神情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了!用询问的眼光朝妈妈脸上一瞧,一—却也正在瞧过来,于是又掉头望着嫂子们走去的方向:“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阵,好像是发了疯的!”这话本来想使妈妈热闹起来,而妈妈依然是无精打采沉着面孔。河里没有水平沙一片,现得这坝从远远看来是蜿蜓着一条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颗黑子了。由这里望过去,半圆形的城门,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桥俨然是画中见过的,而往来动都在沙滩在坝上分明数得清楚,及至到了沙滩一转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标记,只觉得一簇簇的仿佛是远山上的树林罢了。至于的喧声,却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虽然听不着说的是什么,听者的心早被他牵引了去了。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样,雀子在奏他们的晚歌,然而对于听惯了的人只能够增加静寂。打破这静寂的终于还是妈妈“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猫跳!你老这样守着我到底…
姑娘总是微笑的推辞。妈妈则极力鼓励着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坝上,也跟着出 来,看到底攀缠着走了不;然而别人的渐渐走得远了,自己的不还是影子一般的 依在身边吗? 三姑娘的拒绝,本是很自然的,妈妈的神情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了!用询问的 眼光朝妈妈脸上一瞧,——却也正在瞧过来,于是又掉头望着嫂子们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阵,好像是发了疯的!” 这话本来想使妈妈热闹起来,而妈妈依然是无精打采沉着面孔。河里没有水, 平沙一片,现得这坝从远远看来是蜿蜒着一条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颗 黑子了。由这里望过去,半圆形的城门,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桥 俨然是画中见过的,而往来蠕动都在沙滩;在坝上分明数得清楚,及至到了沙滩, 一转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标记,只觉得一簇簇的仿佛是远山上的树林罢了。至于聒 聒的喧声,却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虽然听不着说的是什么,听者的心早被他牵 引了去了。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样,雀子在奏他们的晚歌,然而对于听惯了的人只 能够增加静寂。 打破这静寂的终于还是妈妈: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猫跳!你老这样守着我,到底
妈妈不作声,三姑娘抱款似的不安,突然来了这理怨,刚才的事倒好像给一阵风赶跑了,增长了一番力气娇恼着:“到底!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欢喜玩!”三姑娘同妈妈间的争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过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来,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净,妈妈却说,“乡户人家呵,要这样?”偶然一出门做客只对着镜子把散在额上的头毛梳理一梳理,妈妈却硬从盒子里拿出一枝花来。现在站在坝上,眶子里的眼泪快要进出来了,妈妈才不作声。这时节难为的是妈妈了,皱着眉头不转眼的望,而三姑娘老不抬头!待到点燃了案上的灯,才知道已经走进了茅屋,这期间的时刻竞是在梦中过去了。灯光下也立刻照见了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篮适才饭后同妈妈在园里割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妈妈,这比以前大得多了!两棵怕就有一斤。”妈妈哪想到屋里还放着明天早晨要卖的菜呢?三姑娘本不依特妈妈的帮忙妈妈终于不出声的叹一口气伴着三姑娘捆了。三姑娘不上街看灯,然而当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过了多少次的,所以听了敲在城里响在城外的锣鼓,都能够在记忆中画出是怎样的情境来。“再是上东门
妈妈不作声,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来了这埋怨,刚才的事倒好像给一 阵风赶跑了,增长了一番力气娇恼着: “到底!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欢喜玩!” 三姑娘同妈妈间的争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过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来, 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净,妈妈却说,“乡户人家呵,要这样?”偶然一出门做客, 只对着镜子把散在额上的头毛梳理一梳理,妈妈却硬从盒子里拿出一枝花来。现 在站在坝上,眶子里的眼泪快要迸出来了,妈妈才不作声。这时节难为的是妈妈 了,皱着眉头不转眼的望,而三姑娘老不抬头!待到点燃了案上的灯,才知道已 经走进了茅屋,这期间的时刻竞是在梦中过去了。 灯光下也立刻照见了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篮适才饭后同妈妈在园里割 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 “妈妈,这比以前大得多了!两棵怕就有一斤。” 妈妈哪想到屋里还放着明天早晨要卖的菜呢?三姑娘本不依恃妈妈的帮忙, 妈妈终于不出声的叹一口气伴着三姑娘捆了。 三姑娘不上街看灯,然而当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过了多少次的,所以听了 敲在城里响在城外的锣鼓,都能够在记忆中画出是怎样的情境来。“再是上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