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头说,声音还有点发颇。 “我要办公去,”她简单地答道。 “我有点要紧事跟你谈,”他红着脸,像一个挨了骂以后的 小孩似地说。 她软化了,停了片刻,她低声说:“那么你五点钟到行里来 找我。” “好的,”他差不多要流泪地感激说。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塑着她的背影在银行的侧门里消失 了。 他跟她不过分别了一天多,怎么就显得这样生疏了?一 他忽然有了这个疑问。他等着仆么人来给他一个回答。他等 待着。他的脑子变得十分沉重,好像有一块坚硬的东西放在 那里。一只膀子迎面撞过来,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他差一点 跌倒在人行道上。他仿佛从深梦中醒过来一般,“哦,”他轻轻 地叫出一声。他连忙站定身子。人们在他的眼前来来去去,汽 车和人力车带着尘土狂奔。他想道:“我也应该去办公。”他時 着大步走了。 “他一路上还在想那个问题。走到公司门前,他忽然自语 道:“都是我不好。今关下午我应该向她道款。” 他回到楼上办公桌前。周主任不在。另外两个高级职员 李秘书和校对科吴科长抽着香烟在谈闲话。他们低声在笑, 斜着眼睛看他。他们一定在谈他和他妻子的事情,他暗暗断 定道。他觉得脸在发烧,便把头埋在校样上面,不敢看他们一 眼
他校的是一位名家的译文。原作是传记,译文却像佛经, 不少古怪字眼,他抓不到一个明白的句子,他只是机械地一个 字一个字校对着。同事的笑声愈来愈高,他的头越埋越低,油 墨的气味强烈地刺艘他的鼻子,这闻惯了的气味今天却使他 发恶心。但是他只有忍耐着。 周主任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非常不高兴,刚坐下 就骂起听差来。一个同事去找他,谈起加薪的问题,这样说: 目前这点薪金实在不够维持生活,尤其是低级职员,苦得很。 “公家的事,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不在我这儿做事,也得 吃板啊!”主任生气地高声答道。 “那么你一个钱也不给,不是更好吗?”汪文宣在一边暗暗 骂道。“你年终一分红,就是二三十万,你哪管我们死活!要 不是你这样刻薄,树生怎么会眼我吵架?”可是他连鼻息也极 力忍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周主任会注意到他心里的不 平。 好容易忍耐到五点钟。他不敢早退,他听到打铃,才站起 来,把校样锁在抽屉里,急急地走下楼去。钟老在后面唤他, 要眼他讲话,他却没有听见。 他走到大川银行门口,大门已经关上,侧门还开着。他刚 走进侧门,就看见她从办公室转到巷子里来。她看见他,脸上 屏出一丝笑意,她略略点一点头。他的勇气增加了,周围突然 亮起来,仿佛容天马上就到了似的。他堆着一脸笑向她走过 去。 “我们到国际去坐坐,”她低声提议道。 443
“好的,#他感激地答道,他没有想到国际就是几个钟点以 前她同另一个男子进去的那个咖啡店。他觉得心里很轻松, 好像谁把这两天来压在他心上的石头拿走了似的。 她在他的右边走着,和他离得并不太近。她一路上闭紧 嘴,一共只轻轻咳了三声嗽。 “你不舒服吗?”他实在不能忍耐了,关心地问遵。他又看 她的脸,她的险上没有病容。 “没有什么,”她略一播头,短短地答道。她的嘴又紧紧闭 上了。 他发问的勇气也就消失了。他一直沉默着。不久他们就 进了国际的厅子。 他还是第一次进国际咖啡店。他觉得厅子布置得十分好 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帷使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柔和的光。家具 全是新的,狭长的厅子里坐满了客人,可是谈话声并不嘈杂。 只有靠里一张临街的桌子还空着,他跟着她走过去坐下了。 “这个地方我还是头一回来,”他说不出别的话,就这样说 了。 她的雌上现出了怜阀的表情,她低声说:“拿你那一点薪 水,哪里能常到咖啡店啊1” 他觉得一根针往心上刺,便低下头来,自语似地说,“从前 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从前我们都不是这样过日子的。这 两年大家都变了,”她也自语似地说。她义小声叹了一口气, 她也许还有话说,可是茶房过来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向茶房 444
要了两杯咖啡, ‘“以后不晓得还要苦到怎样。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做 梦也想不到会过今天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满是 理想,我们的教育事业,我们的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他做 梦似地做撤一笑,但是马上又皱起眉头来,接下去:“奇怪的 是,不单是生活,我觉得连我们的心也变了,我也说不出是怎 样变起来的,”他带了点怨愤横的口气说。 茶房端上两杯咖啡来,他揭开装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 糖放进她面前的咖啡杯里,她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从前的事真像是一场梦。我们有理想,也有为理想工作 的勇气。现在.其实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过日 子呢?”她说。余音相当长,这几句话显然是从她的心里吐出 来的。他很感动,他觉得她和他中间的距离缩短了。他的勇 气突然间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说,仍然带着颤音: “那么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罢。” 她并不答话,却望着他,眼里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又带 点喜悦。他看出她的跟睛在发亮,但是过了片刻,光又灭了。 她把头掉开去看窗外,只一分钟,她又回过头,叹息地说:“你 还没有过够这种日子吗?”她的眼圈红了。 “过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头负罪似地说,“我不知道为 什么我的脾气变得这样” “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说。“在这个年头谁还有 好脾气啊?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的脾气也不好。” “我想我们以后总可以过点好日子,”他鼓起勇气说。 445
“以后更渺花了。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说实话,我真 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个学教育 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了!”她说 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便略略埋下头去。 “那么我又怎样说呢?我整天校对那些似通非通的文章。 树生,你不要讲这些话,你原谅我这一次,今天就跟我回家去, 我以后决不再跟你吵架,”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置,哀求地 说了。 “你镇静点,人家在看我们啊!”她把头朝着他伸过来,小 声警告说。她拿起杯子放在唇边,慢慢地喝着咖啡。 他觉得一瓢冷水泼到他的头上,立刻连心里也冰凉了。 他也端起杯子喝着,今天的咖啡特别苦。“很好,越苦越好,”他 暗暗地对自己说。他把满杯咖啡喝光了。 “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过你想想, 我回去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你母亲那样顽固,她看不惯我 这样的媳妇,她又不高兴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我呢,我也受 不了她的气。以后还不是照样吵着过日子,只有使你更苦。 而且生活这样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负担。你也该想明白 点,像这样分开,我们还可以做个好朋友.”她心平气和地 说,可是声音里泄露出来一种极力忍住的酸苦。 “可是小宣一”他痛苦地说出这四个字。 “小宣跟他祖母合得来,他有祖母喜欢,有父亲爱护,也是 一样。反正他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年纪也不小了, 用不着我这样的母亲了,”她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说。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