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童年时代 基辛格到沃尔斯堡不是去当老师的,形势已然判明,在当时德国那个环境下做 犹太老师没前途,甚至做犹太人就是没有出路的。他去沃尔斯堡纯粹因为当时 无处可去。那时,基辛格一家正面临着痛苦的抉择。 被毁灭的世界 基辛格出生的1923年,尤利鸟斯·斯特莱彻(Julius Streicher)已经在纽伦堡 创建了激进的《冲锋者》(Der Stuermer)周刊。斯特莱彻煽动反犹主义已经不能用 狂热二字来形容,而是施虐般的歇斯底里,他把犹太种族唤作“细菌”和“肮脏 物”,主张将其彻底灭绝。斯特莱彻的报纸发行量多达50万份,在菲尔特和鹿特 索森地区引发了强烈的反犹风潮。葆拉回忆说,当时在鹿特索森避暑时,已嗅到 风向的变化,“一些非犹太教徒曾是我们的朋友,但自从斯特莱彻开始办报后, 我们便成了孤家寡人。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坚持与我们来往,但只有几个。孩子们 几乎找不到任何玩伴。”斯特莱彻的所作所为最终为1935年通过《纽伦堡法案》 铺平了道路,该法案规定:犹太人不能拥有德国公民权,禁止犹太人和德国基督 徒结婚,犹太人不能担任公立学校的教职,不能占据其他任何职业性的工作职 务。结果,路易斯·基辛格很快被认为没有资格教育真正的德国人,失去了他一 向引以为傲的工作。曾有一阵子,他在菲尔特创立了一所犹太人职业学校,他本 人教会计学。但不论如何,他被反犹仇恨风潮逼成了一个卑贱、耻辱的事业破产 的男人,路易斯那善良的灵魂终究无法理解这一切。 多年后,亨利·基辛格总是试图对自己的犹太特性轻描淡写。他很少,也不 太乐意谈起查年时代,不过每每谈到时,他总是将其描述成一个“典型的中产德 国人”的童年时代,只是在后来补充那么一句:当然,是德国犹太人。他认为他的 家庭是融人当时当地社会的,菲尔特的犹太人也没那么孤立。童年时期的基辛格 近乎每天都会遭到的殴打、敌视和对抗,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无依无靠的小 流氓和圈外人,但他仍刻意淡化那些伤害和痛苦回忆。就像1958年他对菲尔特 的一位记者所讲的那样:“我在菲尔特的生活好像就那么过去了,没留下任何持久 的回忆。”多年来,面对许许多多其他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也都差不多。1971年 的一次采访中,基辛格坚持说,“当时并未意识到生活是多么的不幸,也没有敏锐 地觉察到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孩子来说,这些事情并没有多么大不了。” 朋友们可不这么看。儿时伙伴们都认为基辛格上述讲话是拒绝事实,自欺欺 009
幕辛格:大国博弈的背后 人。有些人认为基辛格对童年记忆的逃避是他一向所抱有的那种不安全感的根 源所在。人们说,基辛格童年时候曾假装不是犹太人,好混进足球场去看比赛,长 大后自然而然也就善于欺骗和自我欺骗,以赢取他生活中那些“贵人”的好感。 葆拉·基辛格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纳粹时代可能带给他们的苦难。“孩子们 不能和其他小孩一起玩了,”葆拉回忆说,“他们被关在园子里。可他们喜欢足 球,特别是亨利,只是纽伦堡的足球比赛已经禁止他们去看了。”让葆拉尤其无 法忘怀的是,纳粹少年辱骂着犹太人列队前进时亨利和沃尔特那目避口呆和疑 惑不解的表情。“当时,几乎所有的菲尔特儿童都是希特勒青年军的成员,统一 着装,雄赳赳城着整齐划一的号子踏步前进,亨利带着他弟弟只有在一边傻看 的份,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权利加入。”米那肯(Menachem)说:“反犹浪潮 一直是巴伐利亚地区的特征之一,并非始自希特勒。我们小时候和非犹太儿童 的接触即使是有,也少得可怜。每每看见非犹太裔的孩子从街上过来,我们都吓 得要死。我们所经历的事情是今天的人没法想象的。但当时我们却视之为理所 当然,像每天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其他儿时伙伴也都有着相同的痛苦回忆。 维尔拿(Werner Gundelfinger)说:“我们不能去游泳池,不能去跳舞、喝茶。只要 标着‘禁止犹太人'字样的地方我们都没法去。直到今天,这些东西仍然在你的 潜意识里作祟。“弗兰克·哈里斯说:“我们这代人成长过程中多少都带有一些自 卑感。”奥托·普里茨菲尔德接受访谈时说:“任何人如果经历过像我们那样长大 成人的过程,都不再会是今天的样子。街上每天都是对犹太人无休止的漫骂,拿 肮脏的小名羞辱你。” 纳粹的兴起对葆拉·基辛格的冲击是最大的。路易斯几乎被突如其来的灾难 击倒,变得沉默寡言。不过葆拉对一幕幕正在发生的事情高度敏感,内心被深深 地刺痛了。她是个善于社交的人,每个夏日都和一群非犹太裔朋友兴高采烈地去 鹿特索森市政游泳池游泳。当朋友们一个个开始躲着她时,当犹太人被禁止使用 游泳池时,葆拉开始意识到,她的家庭在德国已经没有希望了。她后来回忆说: “离开是我的决定。这么做是为了孩子们。如果留下他们将毫无前途。” 葆拉有个表姐早年已经移民到美国,住在纽约曼哈顿岛上西部地区的华盛 顿高地(Washington Heights)。虽然从未谋面,葆拉还是在1935年《纽伦堡法案》 通过后给表姐写了封信,问海茵茨和沃尔特能否搬去美国和她同住。表姐回信 说:不行,不能光让孩子来,基辛格全家都应移民过来。葆拉非常敬爱父亲,那时他 因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她不忍离去。但到1938年春时,她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010 表姐发来了允许他们赴美的宣誓书,德国当局批准他们离境的文件也已办妥
第1童童年时代 临行前,基辛格一家去鹿特索森看望了葆拉的父亲和继母。基辛格回忆说: “从未见父亲哭过,直到他和外公说再见的那一刻。那对我的震撼是如此巨大, 我陡然间意识到,我的家庭业已卷人一场庞大而无可逆转的历史事件中了。居 然还有连父亲也束手无策的事情,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遇到。”到那时,基 辛格已经做好了背井离乡的惟备。3月,莱昂一家移民去了巴勒斯坦。临走前的 一个礼拜他们卖掉公寓,海茵茨·菜昂跑去基辛格家和基辛格同住了最后一周。 两个伙伴一叙别情,讨论着将来能否重返家园。菜昂的父亲向年轻的基辛格话 别:“有朝一日你回到家乡,会发现这里再没有一草一木还是原来的样子了。”莱 昂家离去后,基辛格再也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了,妈妈回忆说:“亨利第一次感 到了真正的寂寞。” 1938年8月20日,基辛格一家登上了前往伦敦的客船。他们走后不到三 周,“水晶玻璃"事件的暴徒们就砸毁了德国大部分地区的犹太机构。基辛格在 伦敦的亲戒那里暂住了两周,随后便动身前往美利坚。当时,亨利15岁,沃尔特 15岁,父亲路易斯50岁,母亲葆拉37岁。行前打包工作十分简单:虽然他们付 了将家产运出德国所需的费用,但仅被允许携带一些能装进箱子的家具和随身 物品。路易斯不得不把他心爱的书籍扔下,他们也只能带些贴身的零钱。 多年后,基辛格作为士兵和政治家重返巴伐利亚。1975年12月,身为美国 国务卿的他和父母一道被邀请回到故里参加菲尔特市授予基辛格的“杰出本地 市民金质奖章”颁奖典礼。德国外长根舍和菲尔特市长施尔泽和近千名观众出 席了仪式,一所来自当年拒绝接受基辛格的学校的乐队还到场助兴。基辛格的 致辞极简短,没有提及任何有关当年导致他举家逃亡的恐怖年代的事情。德方 还邀请基辛格参观当年他踢足球和学习Torh[犹太教的全部经文。一译者注]的 地方一一也是在那里,基辛格和他的朋友们曾不止一次地面对希特勒青年军成 员们的殴打。对于此项邀请,国务卿礼貌地回绝了。他后来告诉记者:“我的回忆 也不都是那么光彩,之所以参加那项活动主要是为了父母,他们对非尔特一直 有感情。”他爸爸似乎同意这个说法,一次和菲尔特的朋友们吃饭时,路易斯引 用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德斯的话说:“今天,我们忘记所有糟糕的事情。”可是, 基辛格的母亲却是什么都没忘。“其实那天我内心深感耻辱,但什么都没说。”葆 拉后来讲道:“我心里清楚,如果当年留下的话,他们肯定连我们一起烧死。” 在一座当年基辛格常常光顾的、已然修葺一新的教堂墙上,挂着一张牌子, 上书:“1942年3月22日,这座建筑的最后一批居民—-33名孤儿,和他们的 老师伊萨克·哈勒曼一起被送往依兹贝卡处死。” 011
基辛格:大国博弈的背后 1975年那次访问,基辛格一家还前往法尔克·斯特恩的坟幕拜祭。斯特恩是 幸运的,大屠杀开始前他就因病在家中去世。而其他至少13位基辛格的至亲或 被送去毒气站或死在集中营里,包括法尔克的妻子一葆拉的继母。正像基辛 格所言,这么多亲戚被害,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都把自己当成忠贞不贰的德国好 公民。他祖父大卫和叔祖西蒙都认为,家族应该能挺过纳粹这一关,都认为纳粹 时代迟早会过去。大卫直到“水晶玻璃”事件发生后才逃到瑞典的儿子阿诺(路 易斯的兄弟)那里。而西蒙甚至在“水晶玻璃”事件后仍禁止家人逃亡。他说,德 国一向善待犹太人。他们应该忠于祖国,和国家共患雅,渡过这段艰难岁月。 西蒙最终在一所德国集中营里遇害,他的两个同路易斯一样当老师的儿子 费迪南德和尤利乌斯也难逃厄运,双双被害。基辛格的三个姑妈一一路易斯的姐 妹一也在大屠杀中遇难:伊达和丈夫希尔波特·弗里德曼以及他们的孩子;萨拉 和丈夫马克思·布拉特纳以及他们的女儿塞尔玛:芬尼和丈夫雅各布·劳及儿子诺 伯特。曾经寄宿在基辛格家的芬尼的女儿莉娜·劳设法逃到了纽约,她回忆说:“我 父母觉得希特勒长不了,谁都这么认为。我们想,事情应该很快就会结束的。” 失落的童年意味着什么 基辛格很少谈起那场大屠杀,不过倒是常常辩解道,大屠杀并未在他的性 格上留下挥之不去的永恒伤疤。“那不是什么终身的痛,”他说,“不过倒是有一 点:就是在集权体制下生活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只有一件事情,大概让他 表现出某种愤怒情绪。他当国家安全助理后有一次要访问德国,结果波恩方面 竞事先宣布说“基辛格将探望他的一些亲属。”“他们到底想搞什么!?”基辛格对 助理们喃囔道,“亲戚?我亲戚早就成肥皂泡了。” 但不管基辛格怎么否认,纳粹时代的那场灾难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持久的 印记。弗里茨·克雷默(Fritz Kraemer)一一一位离开德国、抗击希特勒的非犹太裔 德国人,也是基辛格在美军服役期间的导师一对此评论称:“基辛格是很强悍, 但纳粹仍然能破坏他的灵魂。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他面对的是自己整个世界被生 生扯得分崩离析的恐惧、一种他深爱的父亲被活活逼成孤苦无助的小老鼠的恐 惧。”克雷默认为基辛格身上所有最具特点的个性特征都能从他这段时期的经历 中找到些由头。“这种苦难的经历促使他去寻求秩序,驱使他如饥似褐地寻求别人 的认同和接受,为此甚至不惜去讨好那些他认为在智力上根本不及自己的人。” 012 总是褐望被别人接纳、永远充满不信任和不安全感:这些都是对一个被人
第1章童年时代 类历史上最血腥篇章颠覆的童年所表现出来的值得理解的正常反应。基辛格在 社会和政治上为人接受、得人捧爱的渴望非同一般的强烈,以致他在很多时候宁 愿在信仰问题上作出妥协。对于成人后的基辛格而言,如果他觉得因为自己太过 固执于犹太宗教而无法融人四下的人群,便会产生不安全感,对此基辛格往往用 半自省式的尖刻幽歌来表现这种不安。只有在开玩笑的时候,他才会抱怨说市面 上有太多关于他家庭背景的报道,非得把反犹情绪从阴沟旮旯里通出来不可。 在基辛格看来,纳粹大屠杀摧毁了“上帝的意志”和历史进步之间的联系。 这一联系处于犹太信条体系的中心位置,也是犹太教对西方哲学最重大的贡献 之一。对虔诚的犹太教徒而言,历史本身只有同上帝的意志和圣洁的正义相结 合,其意义才能为人理解。目睹纳粹暴行后,基辛格便放弃了践行犹太教。其后, 作为哈佛大学年轻的学生,基辛格将学术追求作为探询历史真意的替代途径。 基辛格的童年经验也使得他对周围的人抱有深深的不信任,这并不奇怪。 他总是以一种自我嘲讽的姿态,拿自己那著名的多疑症和老是怀疑别人针对他 策划阴谋等等话题大开玩笑。美国著名政治家亨利·史汀生所信奉的信条是:获 得别人信任的唯一途径就是相信别人,这是他在耶鲁大学骷髅会学来的。基辛 格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的风格更像尼克松:对身边的同学和外部世界人等一概 抱有出于本能的不信任。史汀生反对大兴间谍机构,说“绅士从不拆看别人的信 件”;尼克松和基辛格则刚好长于此道,建立了一大套窃听机构,连最亲密的朋 友也不放过。 大屠杀历史经验带给基辛格的另一份性格遗产,即在今后的生活中力避暴 露任何个人缺点。这一信条不仅施诸于基辛格本人,也作为最基本的政治前提 应用于外交政策制定和实施上。基辛格所至爱的父亲路易斯,其绅士风度和无 可置疑的好心肠是出了名的,但这种美德在纳粹铁蹄践踏下,除了使他显得儒 弱无为外毫无他意。基辛格成人后,不断依附于各种具有强势性格甚至傲慢自 大的资助人,例如美军反情报部队中狂暴、自以为是的普鲁士人弗里茨·克雷 默、哈佛大学那位夸夸其谈的“疯狂比尔”一威廉·伊利亚特教授,后来又有尼 尔森·洛克菲勒和理查德·尼克松。 除了上述之外,童年时代在德国老家遭到社会摒弃的基辛格有一种获得他 人接受的强烈渴望。许多人无法接受欺瞒行为,但基辛格总是希望赢得反对派 的支持,结果恰恰总是导致欺骗发生。越南战争即为一例。一方面,基辛格试图 让哈佛大学那些鸽派思想精英们相信,他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同时他在尼克 松面前却又不断提出强硬的解决方案,极力取悦当权的总统。又如,每当美国右 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