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样子☑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 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 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 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 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 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 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 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 “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 和一点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 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 里去! (253
老舍小说全集 四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 迷迷糊糊,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饿 了三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这三 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一 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祥子”了。 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 如今,“骆驼”摆在“祥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 什么了。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过,三条牲口才换 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不大上算。 254H 刚能挣扎着立起来,他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的腿能会 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 的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 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极慢的立起来,找到了个馄 饨挑儿。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汤,觉得恶 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 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隔。他知 道自己又有了命
骆驼祥子么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 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 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就 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 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 是,他可怜了自己。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 想,一切都像个噩梦。这个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的 一气增多了好几岁。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 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他非常的难过。他不敢想过去 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像连阴 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 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 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 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近似塘布①的一身 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 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 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 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车,从哪方 K255 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 且自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 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 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 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①塘布,窄幅粗线织的很稀的一种布,旧时用作面巾
老舍小说全集 晃晃悠悠的地放开了步。走出海甸不远,他眼前起了金 星。扶着棵柳树,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转的闹慌了会儿,他 始终没肯坐下。天地的旋转慢慢的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老 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的汗,他又迈开了步。已 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 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厢。看见了 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 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 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 惟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 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 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 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 子面。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河里 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 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 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 256)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 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佛 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 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 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因为 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 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
骆驼样子☒ 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 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 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 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 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 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 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 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 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 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 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 被门洞儿一—像一架放大音机似的一嗡嗡的联成一片,仿佛 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 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 进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 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257 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 子里的车。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 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 放过阁王账。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一力气,心 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一刘四爷都有。在前清的时候, 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 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官司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