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卖豆腐的在说: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买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错。”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类燕,一听了那 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的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 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 这等人白白的引诱一场。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 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 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你长大了干什么?” 五岁的孩子说: “开豆腐房。”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 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 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 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 是:“我破产了!” 八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 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26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 “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 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 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熏母鸡变成紫 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培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 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 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 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 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 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 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 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 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廉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狂,它在前边跑着 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著跑着,小狗就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新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舞子一模 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 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踩,看着 27
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 麻须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 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 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 吧,猴子虽不如大撕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 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 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 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竞有还没能来得及进 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者白马黎的绳甩子,就用绳甩子给他驱逐 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 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 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 尚未睡的孩子在囊叫: “乌鸦乌鸦你打场
给你二斗粮”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啊啊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 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 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那 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竞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九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的过去了。 因为大昴星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来了。 蝙蝠也飞起来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 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 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蜷缩的蟾缩。含苞 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蟾缩的,因为它已经在 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 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填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注地里叫。虫子也叫, 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 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的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的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 29
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 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儿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簑,拆被子,捶棒槌,捶 得街街巷巷早晚的叮叮哨哨的乱响。 “棒槌”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 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腔腔地响着 裂开了纹。冬天,陈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 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装,夏天来了 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 的。 被冬关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 的,“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 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 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青药来。回到 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的就贴在冻疮上了。这青药是真 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莱的去切 莱。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袋的去洗衣衰 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一贴, 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 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 没有见好,但这青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