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 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的不假思素的说了出来,“人活着是 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 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 开扎彩铺,伯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六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 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 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 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 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 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 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西头都听 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谁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 看看,间或有问一向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花现在是不 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 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门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 21
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没有买。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 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整齐,发卷上罩营一个用大黑珠线织 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少的疙瘩针。可是因为这一睡觉,不 但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 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头。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 里闪出来了。随后就跟出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 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个是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 一只的一竹筷子长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这麻花在这筐 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这一个。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 是个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 特别大。看样子也不过五岁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 四个,虽然他们的手也黑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 手,而不是别的什么,惟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了,说是 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 的,各种的云层。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无穷的趣 味。 22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 不一会工夫,全个的筐子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子虽大,麻 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过十来 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追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 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后他说: “我要大的。” 于是就在门口打了起来。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 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 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像了。已 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一溜 烟地跳过去。等他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 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 了。落在后边,在号陶大哭。间或也想检一点便宜,那就是当 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会想要 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都没有做到,于是又落在 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 不住他们的。母亲看了这样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去,拿 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 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好就肤在泥坑那儿了。 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远。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 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 23
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 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该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 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 队来,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个孩子的已经吃完了。 第二个的还剩了一点点。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 另一家去叫卖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 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着不让退, 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 子的人赶了出来了。 为着麻花而下脆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 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 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表着 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麻花真干净,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是刚出锅的,还热忽着哩」” 24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 在胡同口的这头城,那头就听到了。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的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 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 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西,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就像时钟一 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 来卖似的。似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儿家而耽误了这 一定的时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 来,就连解静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担者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 去。 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检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沾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 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 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 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 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 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 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 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治的感情,默默 生了起来。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