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999) 十年前我完成《性别麻烦》的稿子,送到路特里基出版社出版。我不 知道这本书会有这么广大的读者,也不知道它会对女性主义理论构成具 有挑鲜意味的“介人”,以及被引为开创酷儿理论的文本之一。这本书的 生命超出了我的意图,这当然部分是因为对它的接受的语境不断改变的 结果。如同我曾经写的,我知道自己成为一些形式的女性主义攻击批评 的对象,与之处于一种对立的关系,即使我认为这文本是女性主义的一部 分。我是在一种内部批判的传统下书写,希望能够激发对它所属的思潮 运动的基本词汇的批判性检视。过去和现在都有正当的理由从事这样模 式的批评,而且我们要能够区别可以为这个运动带来更民主、更具有包容 性的生命的愿景的自我批评,以及企图从根底破坏这个运动的批评。当 然,总是有可能把前者误读为后者,但我希望《性别麻烦》不会是这样的 情形。 1989那一年我最关注的是批判女性主义理论里普遍存在的一种异 性恋假设。我试图对抗那些对性别的界限和性质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假 定,并把性别限定于一般新接受的男性与女性的概念的观点。过去和现 在我都认为,任何以其实践的先决条件为由而限制性别意义的女性主义 理论,在女性主义内部设立了排除性的性别规范,而且往往带有恐同症的 后果。过去对我来说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女性主义应该小心不要理想化
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某些性别表达,这将反过来产生新的等级与排除的形式。特别是,我反对 那些真理体制(regimes of truth),反对它们规定某些形式的性别表达是 错误的或后天衍生的,而另-一些则是正确的以及原初自然的。重点不在 于提出一种新的性别化的生活方式,以为本文的读者提供一个可能的典 范。相反地,本文的目的是想为性别打开可能性的领域,而不强制规定什 么形式的可能性应该被实现。也许有人会好奇“打开一些可能性”最终有 什么用处,然而,没有一个了解在社会世界里,以一种“不可能的”、难以读 懂的、无以实现的、不真实的和不合法的状况生活是什么滋味的人,会问 出这样的问题。 《性别麻烦》试图揭露我们对性别化的生活有些什么可能性的思考本 身,如何从一开始就被某些习以为常的、暴力的假定给扼杀了。本书也试 图瓦解所有一切挥舞着真理话语的大旗、剥夺少数性别实践与性实践的 合法性的努力。这并不是说所有少数实践都要被容许或受褒扬,但我认 为在对它们作任何性质的结论之前,我们应该先要能够对它们作思考。 最让我忧心的是,面对这些实践的恐慌是如何使它们成为不可想的。打 破比如说性别的二元框架,难道真的这么恐怖、这么吓人,因此必须从定 义上把它当作是不可能的,而在意义的探索上把它从思考性别的一切努 力中剔除? 我们可以在当时所谓的“法国女性主义”中找到一些这样性质的假 定,它们在文学研究学者以及一些社会理论家当中广受欢迎。即使我反 对我认为是性差异原教旨主义核心的异性恋主义,我也援引了法国后结 构主义来论证我的观点。我在《性别麻烦》里的研究,结果成为某种形式 的文化翻译/番易(cultural translation)。后结构主义被拿来影响美国的 性别理论,并改变女性主义的政治困境。即便后结构主义在它的一些表 象里以形式主义的面目呈现,超然于社会语境和政治目的等问题,但在较 晚近的美国方面对它的挪用上,情形并非如此。事实上,我的重点不是把 后结构主义“应用”到女性主义上,而是以明确的女性主义立场重新表述 2
序(1999) 那些理论。尽管一些后结构主义形式主义的辩护者对像《性别麻烦》之类 的书里,后结构主义竟然被如此公然赋予“主题”倾向大表失望,但在文化 左派内部对后结构主义的一些批判,却对那些认为它的前提能够产生任 何政治上进步的结果的主张表示强烈的怀疑。然而在这两种理论立场 里,后结构主义都被当作是统一的、纯粹的以及铁板一块的。近年来,那 个理论,或说那一套理论,已经演变为性别与性研究、后殖民与种族研究 了。它失去了它早先发展的形式主义,在文化理论领域获得了新的、移植 的生命。关于我的研究,或是霍米·巴巴(Homi Bhabha)、盖娅特里·斯 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 的研究,究竟属于文化研究还是批判理论仍有争论,但也许这样的问题只 是显示了两个研究领域的严格区分已经打破。有一些理论家会宣称上述 所有的理论都属于文化研究,也会有从事文化研究的学者不愿把自己界 定在任何理论立场内(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l门一英国文化研究的创始者之一-一不在其列)。但是论辩的双方 有时候忘记了理论的面貌正因为一些文化的挪用而有所改变。理论有了 新的发展场域,它必然是不纯粹的,从中理论于文化翻译/番易中浮现,而 且就是文化翻译/番易事件本身。这不是以历史主义来取代理论,也不是 简单地对理论进行历史化,以揭露它的一些概念化主张其实有着历史偶 然性的局限。更确切地说,这是理论从不同文化地平线的交会之处浮现, 在此翻译/番易的需求孔急,而它能成功与否并不确定。 《性别麻烦》根植于“法国女性主义”,面法国女性主义本身是一个奇 异的美国建构。只有在美国一地,这么许多不同的理论被结合在一起,好 像它们形成了某种统一的整体似的。虽然本书已经被翻译为多种文字, 在德国对有关性别与政治的讨论产生了特别重大的影响,但它在法国的 出现—如果最后成真的话一将比其他国家要晚得多。我提出这点是 要强调这本书表面的法国中心主义,跟法国、以及法国实际的理论现实有 着明显的距离。《性别麻烦》倾向于以一种融合的方式,同时解读不同的 3
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法国知识分子(列维-斯特劳斯、福柯、拉康、克里斯特娃、维蒂格),而他们 彼此之间少有联系。而且在法国他们各自的读者群,即使有也极少同时 阅读另外几人的作品。事实上,本书知性上的杂混性恰恰标志了它的美 国性,因此对一个法国的语境来说它是外来的。同样地,它对“性别”研究 的英美社会学与人类学传统的强调,也与衍生自结构主义研究的“性差 异”话语有极大的不同。如果本文在美国有被指控为欧洲中心主义的危 险,在法国对于那些为数极少的、考虑过这个文稿的法国出版商来说,它 有着令人不安的“美国化”理论的倾向。〔1) 当然,“法国理论”不是本书唯一的语言。它来自与女性主义理论,与 关于性别的社会建构特质的论辩,与精神分析和女性主义,与盖尔·鲁宾 关于性别、性欲与亲属关系的卓越的研究成果,与以斯帖·牛顿关于扮装 的开创性研究、莫尼克·维蒂格杰出的理论与小说写作,以及与人文学科 中的男同志和女同志观点的长期交流。许多1980年代的女性主义者想 当然地认为女同志主义与女性主义在女同志-女性主义(lesbian- feminism)里合流,然而《性别麻烦》却力图否定女同志实践例示了女性主 义理论这样的观念,而在两个词语之间建立一个比较具有麻烦性的关系。 本书里的女同志主义不代表回归到所谓作为一名女人最重要的特质;它 并不神圣化女性特质,或者指向一个女性中心的世界。女同志主义并不 是对一套政治信仰的情欲实现(性欲与信仰以远为复杂的形式彼此关联, 而且两者经常是互相冲突的)。事实上,本书诘问的是:非规范的性实践 如何使性别作为一个分析范畴的稳定性受到质疑?某些性实践如何驱使 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女人是什么?男人是什么?如果性别不再被认为 是通过规范性欲得到巩固,那么有没有某种性别危机是独属于酷儿语境 的呢? 〔1)在这版付印的时候,有法国出版商考虑翻译这本书。不过,这只是因为狄狄耶·艾里 本(Didier Eribon)和其他人在目前法国关于是否给予同性伴侣关系合法认可的政治辩论中,引 用了本书的一些论点
序(1999) 性实践有能力使性别变得不稳定,是我从阅读鲁宾的《交易女人》所 产生的想法,而我试图证明规范的性欲强化了规范的性别。扼要地说,根 据这个架构,一个人之所以是女人,是因为在主导的异性恋框架里担任了 女人的职责;而质疑这个框架,也许会使一个人丧失某种性别归属感。我 把这看作是本书的第个“性别麻烦”的表述。我试图去理解一些人因为 “变成同性恋”而承受的一些恐惧和焦虑,以及害怕跟某个在外表上“同” 性别的人发生关系后,会丧失自己的性别归属、或不知道自己将变成什么 的忧虑。这构成了在性欲与语言两个层次上所经验到的某种本体的危 机。当我们考虑到在跨性别主义(transgenderism)与变性性欲、女同志与 男同志的抚育权、T(butch)与P(femme)新身份等主张下浮现的新的性 别形式时,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尖锐。比如说,什么时候、又为什么,一些做 了家长的T-女同志成为“爸爸”,而另一些却成为了“妈妈”? 凯特·伯恩斯坦(Kate Bornstein)提出的概念又如何呢?她说:变性 人不能用名词“女人”或“男人”来描述,而必须以能彰显“作为”不断变化 的新身份,或者更确切地说,能彰显那使性别化身份的存有受到质疑的 “中间状态”(in-betweenness)的主动动词来说明其意义。虽然有些女同 志认为T跟“作男人”无关,但另一些人却坚持他/她们(译者按:在此代 名词的性别成为问题)的T性不过是、或曾经是达到他/她们想望的男人 身份的一条途径。这样的悖论在近几年无疑又增多了,提供了一些本书 原来没有预期到的关于性别麻烦的例证。〔2〕 那么我试图凸显的性别与性欲的关联究竟是什么?当然,我无意宣 称一些性实践形式生产了某些性别,而只想说明在规范异性恋的情境下, 对性别的管控有时候是用来维护异性恋制度的一个方法。凯瑟琳·麦金 〔2)关于这个问题我写过两篇短文:《T/P:女同志性别之秘》的后记(Butch\Femme: Inside Lesbian(iender),萨利·曼特(Sally Munt)编,伦敦:卡塞尔出版社,1998年;另一篇是我 为《跨性别在拉丁美洲:人物,实践与意义》(“Transgender in Latin Amcrica:Persons,Practices and Mcanings'”)所作的后i记,刊载于《性》(Sexualities)杂志l998年的特刊(卷5,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