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而,布尔迪厄对语境的深入分析在弱化言谈行动的独立性(autonomy)的 同时,其实也弱化了言谈行动的当下性,他暗示着言谈和语境之间的关系 并非是完全重合或密不可分的。所以,布尔迪厄的例子应该这样被重新 解读:言谈行动需要权威的支持,而语言的权威并非出自具体言谈 (utterance)的语境。相反地,语言本身是个巨大的象征系统,它的横亘先 在于具体言谈,并在其结束后继续延伸。所以,具体言谈以及其行动其实 通过一种引用(citation)关系依附于这个巨大系统而生效。而且,这种引 用关系并非一成不变,所以,具体言谈可以脱离甚至背离它所生成的语 境,于是便形成了新的引用关系(recitation),并且塑造出新的意义 (resignification)。 以上便是巴特勒对语言的理解,简而言之,在诸多先驱学者的影响 下,她主张“言说者言说语言”的说法应该被修正为“语言言说言说 者”一一这可以被“翻译”为“语言塑造主体”。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 让我们再回到布尔迪厄的例子:法官在由法警和枪支所支持的语境里宣 判。在这里,法官的宣判是对国家权力的一种“引用”。对此,让我们扮演 德里达(Derrida)以发问:引用必然成功吗?国家暴力的介入难道不正凸 现了引用关系的脆弱?德里达甚至这样声称:引用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失败”里其实蕴涵着意义重组的可能性。所以,“语言言说言说者” 并不准确,追随着德里达,巴特勒进一步把这个说法修正成“语言和言说 者互相言说”。她的语言观是反逻格斯中心主义的,根植于德里达的书写 语言学和拉康(Lacan)的三界说。虽然德里达和拉康号称在学术思想上 互不影响,他们的语言观却深富异曲同工.之妙。德里达致力于割断柏拉 图所设定的词与物之间的联系,尤其是词与思之间的联系(也就是所谓的 “我口言我心”),他不仅通过打消口语和书写的对立面消解内外先后高下 等等对立并最终论证了意义的无尽延异,更是提醒我们“辞不达意“的失 败是不可避免的。面拉康对潜意识的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和德里 达的“失败说”相对应,拉康也认为语言有其根本的局限性。在拉康的理
语言·主体·性别一初探巴特勒的知识迷宫 论体系里,词的主宰者并非思(Logos),而是同语言一般建构的潜意识。 我口所言并非我心所想,因为,我所能想的、也就是所谓的意识之后,还有 潜意识的存在。进一步地,当我使用语言的时候,我其实进人了拉康所说 的象征界(Symbolic Realm),区别于想象界(Imaginary Realm)和实在界 (Realm of the Real))的象征界是先于个人存在的语言共同体,在这里,我 们引用规范,遵守法则,被语言所言说,被社会所塑造。然而,实在界如同 康德笔下的物自体一般抗拒语言的入侵。再者,和母体息息相关的想象 界在诸多女性主义者看来能够提供另一种不同于象征界语言的语言,也 就是克里斯蒂娃(Kristeva)和西克苏(Cixous)等人所宣扬的女性书写 (Ecriture feminine)。 接下来,让我们跟随巴特勒巡视语言是如何塑造主体的。来看阿尔 图赛(Althusser)的召唤(interpellation)故事:某人在街上行走,身后有警 察大叫“喂,那边的人!”那人回头,认定警察叫的是自己,从此成为了被权 力(为警察所象征)所召唤/塑造而出的主体(subject)。这个故事的含义 是,我们的身份是被塑造的,而且是通过语言被塑造的,警察的召唤就是 这样一种表演性的言谈行动。巴特勒试图为阿尔图赛的故事注入一些福 柯式的因素。福柯认为权力是多元且分散的,所以,警察并非权力的象 征,他只是个引用者,引用着难以断定起始的召唤传统,一个语言传统。 相应地,街上的人不必回头承认就已经被召唤/塑造成主体,因为语言的 运作超越他的个人意志。这时,在巴特勒重新诠释的召唤故事里,福柯的 权力说和奥斯汀/德里达/拉康的语言说彼此结合,为巴特勒审视女性主 体/身份提供了理论框架。 早期的女性主义者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指出,女人并非 生来就是(be)女人,她在社会中成为(become)女人。在她的影响下,女 性主义曾经一度主张生理性别(sex)与社会性别(gender)的区别,前者是 天然的“生来就是”,后者有一个被社会所塑造的“成为”的过程。巴特勒 的“语言塑造主体论”是否只是又一种“性别是社会构建”的说法呢?答案 3
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是否定的。巴特勒走得更远,她对女性主义的贡献正在于她借助重读 德·波伏瓦而解构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对立,而这一解构正是在“语 言和言说者互相言说”的框架里完成的。上文我已经简介了与德里达的 反逻格斯语言观平行发展的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巴特勒对主体及其构建 的分析是在语言和精神分析的层面上进行,她否认纯自然的生理性别的 存在,因为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一样,都是位于象征界的社会构建,所谓 的纯粹月然也许只属于拒绝语言侵蚀的实在界。于是,生理性别和社会 性别的区分并无意义,而我们的身体也绝非只有物质性的存在一这里, 巴特勒挑战着笛卡尔(Descartes))的身心(mind-body)二元论,后者不仅割 裂了物质与精神的联系,更是把物质置于精神的统治之下,而巴特勒的反 攻则在于她把精神重新纳人身体的范畴,在她看来,身体涵盖物质、精神 和社会多个层面。换言之,我们的身体固然有其物质基础,这个基础却不 能被简单理解成白板(tabula rasa)。就女人身份而言,我们不能说她生 来就拥有生理性别,而后天在社会环境中又形成了社会性别。 这方面,弗洛伊德(Freud)和拉康关于性别形成的精神分析理论为巴 特勒提供了理论依据。为了阐明性别、语言、主体和社会法则之间的密切 联系,让我们先整理一下弗洛伊德和拉康的部分学说。弗洛伊德早已提 出这样的论点:性别并非生理构造,而是心理意识。当一个孩子意识到自 己没有阴茎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女孩。当另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有 阴茎并开始担心失去它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男孩。在拉康的三界理 论中,从想象界到象征界的转折通过孩子面对并误认镜中自己的影像而 得以实现(也就是著名的“镜像说”),孩子的主体之所以形成,必须摆脱对 母体的依赖(想象界的特征)而进入由法则(尤其是所谓的“父亲之名”)而 统治的象征界,也就是语言与社会的世界。在弗洛伊德、拉康以及众多前 人的基础上,巴特勒建立了她自己对精神性身体的论证。首先,主体是由 社会法侧所塑造的,正如同语言言说言说者。所谓的性别没有社会与生 理之分,它只是一种社会法则,具有建立在权力基础上的合法性,并且相 4
语言·主体·性别一一初探巴特勒的知识迷宫 对地封闭(也就是说必须排斥不符合这种法则的她者),被反复引用,这种 引用的结果就是书写出我们(具有性别特征)的身体,建立起我们的主体。 然而,我们应该对“语言言说言说者未必成功”这样的说法记忆犹新。福 柯说,法则是发散的,不确定的;德里达说,引用可以是失败的一所以, 巴特勒说:那些被排斥被放逐的她者一一女性,同性恋者,有色人种,劳工. 阶级一时时刻刻威胁着那个规范的主体,她们是完美世界里的憧憧鬼 影,她们提醒我们意义重组和主体重建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在这样的理论框架里,让我们最后来看巴特勒著名的表演论 (performativity),表演性是建构/重建主体的重要途径,然而,贯穿始终 的表演性(从奥斯汀的言谈行事开始),绝不能被误解为演员戴上面具进 行表演。所谓的变装(drag)和戏拟(parody)所指的是基于社会建构基础 上的重建,并非随心所欲或心血来潮的空中楼阁。在这种意义上,另一位 女性主义理论家娜斯邦(Martha Nussbaum)把巴特勒批评成本着失败主 义精神而逃避现实的嬉皮领袖,虽然不无其道理,却其实是误读。巴特勒 的表演论所阐释的是身体的建构过程以及重建的可能:首先,纯粹的天然 性身体并不存在,我们所说的“身体”,是重重社会规范依赖社会强制反复 书写、引用(另一种表述是:表演)自己的结果。换言之,作为社会规范的 性别(生理性的“性别”作为独立概念儿乎完全地被文化性的“性别”所涵 盖了)通过表演来创造主体。规范(性别),表演(引用),主体(身体),这三 者是相辅相成的,理论上可以做区分,实际上却是一个不断流动着白我创 造的完整过程,即,性别规范引用自己从而表演出主体,而所谓的“面具 说”却假设了某个可以戴面具的主体的存在。性别不是面具,可以随戴随 摘,更不存在一个先于表演的主体,仿佛“面具”下真有某个“演员”(主 体)。其次,因为有社会性文化性的规范存在,被创造的主体注定有边界, 然面,边界之外并非空白,边界外的生存,就是那些不符合社会规范的特 例,比如,异性恋社会中的同性恋者,以及难以被主张两性区别的月然科 学(所谓的月然科学毕竟也是人类社会的产物)所归类的双性人。再次, 5
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因为表演(书写、引用)总有缺陷和失败,主体只能无限地接近合乎规范, 而不是完美无缺的铁板一块,这里的缺口、缝隙和空白就是她者重返的门 户,而她者的重返所引发的主体重建,才是变装和戏拟的真正意义所在。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巴特勒不仅把性别当作创造主体的表演规范,更 是开始关注种族、阶级等其他社会规范与性别的交叉影响一一一这是当今 性别研究的整体走向,解放事业的各个分支总得互通有无,虽然“解放”的 概念同“面具”或“演员”一样,本身就是一座海市蜃楼。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