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治病 从今以后,我会碰到一些事情。当这些事情照常突如其来的时候,生活将一种极度的烦 闷强加给我的情感,对这一种如此剧烈的烦闷,任何疗救都于事无补。自杀看来是过于不当 和过时了,即便有人假定这种办法可以确保遗忘,但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种烦闷渴求的并不 是简单的停止生命一一这也许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一一而是比这更可怕、更深重的东西,是 想要从来彻底的不曾存在,而这一点当然无法做到。 …我相信自己是把这种不可药救的感受及其凶险荒诞形诸文字的第一人。 我用写作来除掉这凶险荒诞力量,不仅仅来自纯粹的情感,也来自智识。没有一种真正 深藏着的苦恼,不可以在调和性的相应书写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况下,这也许就是文 学的用处之一,而且可以假定,这种写作也不会有其他用途。不幸的是,受害于智识比受害 于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样不幸的是,受害于情感比身体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说“不 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自然而然地要求对立物。有关生命神秘性的苦恼之感,不会像爱情 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样的伤人,不会以剧烈生理恐惧的方式来室息你,或者像愤怒或者野心 那样使你变态。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使人心痛欲裂像真正的一种牙痛、痴痛或者(我 想象的)生孩子的阵痛…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 在鸡棚里,公鸡注定了将要被宰杀。它居然啼唱着赞美自由的诗歌,是因为主人提供的 两条栖木暂时让它占了个全。我是书中的人物我一直不知不觉地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竭, 还有一切我向往之物的缓缓破灭。我可以说,真实不需要花环来提醒自己已经死亡,据此而 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我愿意得到的,我也无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中,把我的瞬时梦想 安顿片刻一一这种梦想还没有坠落和破碎在我的窗下,还没有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街上高高 的阳台上的一个花钵里倾落,然后散落成地上的残土。… 尽管这样,如同是自己的一个冷嘲的旁观者,我从来没有失去观察生活的兴趣。眼下, 即便事先知道每一个尝试的希望都会破灭,我还是领受着特别的愉悦,同时享乐于幻灭和痛 苦,还有一种苦涩的甜蜜,而其中的甜蜜更为突出。我是一个忧郁的战略家,每战皆失,在 眼下一次次新的交战前夕,勾画出命运退却的诸多细节,欣赏着他自己做出的计划。 我的期望将会落空,我不能够在对此无知的情况下来伸展期望。这种命运像邪恶的造物 纠缠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在惊异然而无聊的瞬间,会觉得 她是多么像是我的人儿。然而,每一次,她都使我的白日梦破灭,让我活活地看见她遇见另 一个男人,明显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侣。 …然而,我身兼两职,因为对于自己来说,我既是一个罗曼蒂克情种又是一个局外人, 只是把书页往下翻,享乐于一个又一个冷嘲热讽的故事。 有些人说,生活中不能没有希望:另一些说,正是希望使生活丧失了意义。而对于我来 说,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仅仅是一张把我自己包含在内的画,但是在我的观看之下, 更像是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纯粹是为了悦目而演出一一生活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 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是随着阳光而颜色变幻的云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乱无序的网 状老街。 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是自己写下的散文。我用词藻和段落使自己成形,给自己加上标点, 而且用一连串意象使自己成为一个国王:就像孩子们做的那样,给自己戴上一顶报纸叠成的 王冠。用一连串词语寻找韵律以便让自己华丽夺目:就像疯子们做的那样,把梦中依然盛开 的干枯花朵披戴在自己身上。 更进一步地说,我成为意识本身,像一个注满锯屑的玩偶那样沉静,无论什么时候推它 一下,它那顶缝在突出帽子顶端的铃销就会摇响:生活丁丁当当响在一个死者的头上,对命 运构成小小的警告
写作治病 从今以后,我会碰到一些事情。当这些事情照常突如其来的时候,生活将一种极度的烦 闷强加给我的情感,对这一种如此剧烈的烦闷,任何疗救都于事无补。自杀看来是过于不当 和过时了,即便有人假定这种办法可以确保遗忘,但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种烦闷渴求的并不 是简单的停止生命——这也许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而是比这更可怕、更深重的东西,是 想要从来彻底的不曾存在,而这一点当然无法做到。 ……我相信自己是把这种不可药救的感受及其凶险荒诞形诸文字的第一人。 我用写作来除掉这凶险荒诞力量,不仅仅来自纯粹的情感,也来自智识。没有一种真正 深藏着的苦恼,不可以在调和性的相应书写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况下,这也许就是文 学的用处之一,而且可以假定,这种写作也不会有其他用途。不幸的是,受害于智识比受害 于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样不幸的是,受害于情感比身体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说“不 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自然而然地要求对立物。有关生命神秘性的苦恼之感,不会像爱情 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样的伤人,不会以剧烈生理恐惧的方式来窒息你,或者像愤怒或者野心 那样使你变态。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使人心痛欲裂像真正的一种牙痛、痴痛或者(我 想象的)生孩子的阵痛……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 在鸡棚里,公鸡注定了将要被宰杀。它居然啼唱着赞美自由的诗歌,是因为主人提供的 两条栖木暂时让它占了个全。我是书中的人物我一直不知不觉地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竭, 还有一切我向往之物的缓缓破灭。我可以说,真实不需要花环来提醒自己已经死亡,据此而 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我愿意得到的,我也无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中,把我的瞬时梦想 安顿片刻——这种梦想还没有坠落和破碎在我的窗下,还没有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街上高高 的阳台上的一个花钵里倾落,然后散落成地上的残土。…… 尽管这样,如同是自己的一个冷嘲的旁观者,我从来没有失去观察生活的兴趣。眼下, 即便事先知道每一个尝试的希望都会破灭,我还是领受着特别的愉悦,同时享乐于幻灭和痛 苦,还有一种苦涩的甜蜜,而其中的甜蜜更为突出。我是一个忧郁的战略家,每战皆失,在 眼下一次次新的交战前夕,勾画出命运退却的诸多细节,欣赏着他自己做出的计划。 我的期望将会落空,我不能够在对此无知的情况下来伸展期望。这种命运像邪恶的造物 纠缠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在惊异然而无聊的瞬间,会觉得 她是多么像是我的人儿。然而,每一次,她都使我的白日梦破灭,让我活活地看见她遇见另 一个男人,明显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侣。 ……然而,我身兼两职,因为对于自己来说,我既是一个罗曼蒂克情种又是一个局外人, 只是把书页往下翻,享乐于一个又一个冷嘲热讽的故事。 有些人说,生活中不能没有希望;另一些说,正是希望使生活丧失了意义。而对于我来 说,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仅仅是一张把我自己包含在内的画,但是在我的观看之下, 更像是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纯粹是为了悦目而演出——生活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 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是随着阳光而颜色变幻的云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乱无序的网 状老街。 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是自己写下的散文。我用词藻和段落使自己成形,给自己加上标点, 而且用一连串意象使自己成为一个国王;就像孩子们做的那样,给自己戴上一顶报纸叠成的 王冠。用一连串词语寻找韵律以便让自己华丽夺目;就像疯子们做的那样,把梦中依然盛开 的干枯花朵披戴在自己身上。 更进一步地说,我成为意识本身,像一个注满锯屑的玩偶那样沉静,无论什么时候推它 一下,它那顶缝在突出帽子顶端的铃销就会摇响:生活丁丁当当响在一个死者的头上,对命 运构成小小的警告
…被阅读了的生活。与我的意愿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为了自己能将其记录下来 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后来出现在词语中的思想,而且混杂着只会彻底毁坏这些思想的意象, 并且在意味着外物介入的韵律中展开。在这所有的重写中,我毁灭了自己。在这所有的思想 中,我现在的思想不仅仅属于我,不是我自己。我探测自己的深度,但弄丢了自己的准绳: 我毕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深还是浅,但只能用自己的肉眼来目测,而展示于眼前的一切,在一 口巨井的幽黑水面上清清楚楚,不过是这个人看见了在对视自己的一张脸。 我像一张扑克,属于古代未知的某一套牌,是失落了的某一盒牌中仅存的残余。我没有 意义,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较自己从而对自己加以寻找,在生活中 也没有可以赖以辨认自己的目标。于是,在我用来描述自己的一连串意象里一一既不真实亦 非不真实一一我更像意象而不是我。我在实在之外谈论自己,把自己的心灵用如墨水,其意 图仅仅是写作。但是,反应渐渐微弱,我重新屈从于自己,返回到原样的我,即便这个我什 么也不是。 一种类似枯泪的东西在我大睁的眼睛里燃烧,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焦虑扼住了我干涩 的喉头。然而,如果大哭一场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 有哭出来。幻境像影子一样紧紧粘着我。我所向往的一切就是人眼。 (1931,9,2) 嫉妒 我嫉妒每一个人,因为他们不是我。与之有关的一切不可能性,使这件事看起来总是至 关重要。这一点造成了我每天忧郁的主体部分,让沮丧填满了每一个黯淡的时刻。离别我把 时间当作一种可怕的疼痛来体验。当我不得不离开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可笑地黯然神伤: 在那间可怜的租来的小小房间里,我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在那张乡间旅店的桌子旁,我每 周六都在那里用过餐:还有那间火车站的候车室,我在那里耗费了两个小时等候火车。但是, 生活中的这些美好事情形而上地伤害着我一一当我不得不离开它们的时候,以我神经能够控 制的全部敏感,我想,我再也见不着它们了,至少再也见不着在严格意义下此时此刻之中的 它们了。一个地狱在我的心灵里洞开,一阵来自时间上帝的狂风,猛烈地吹打着我苍白的面 孔。 时间!消逝!叫我过去和未来的所为都从不可追!我过去和未来的所有都永不可驻! 死者!那些在我孩提时代曾经爱过我的死者。当我回忆他们的时候,我的整个心己经冷漠, 我感到自己的心己经从每一颗心灵里放逐,孤零零游荡在自己的暗夜里,像一个乞丐在沿街 每一张紧闭和寂静的大门前哭泣。永远的孩子上帝把我造就成一个孩子,把我留下来以便永 远像一个孩子。但是,他为什么让生活打击我,为什么拿走我的玩具从而让我在游戏时间里 孤独一人,为什么让我用稚嫩的小手把胸前泪痕斑斑的蓝色围裙抓紧? 既然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慈爱,为什么要把慈爱从我身边夺走? 当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哭着,一个小孩不被他人理睬,这件事在我紧缩内心的无疑恐 怖中,比我看见一个小孩的悲慘,更能伤害我。我在自己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深感刺伤。揉着 围裙一角的小手,还有被真正哭泣扭曲了的嘴脸,还有柔弱和孤单,那全都是我的故事。而 成人们擦肩而过时的笑声,像火柴在我心灵敏感的引火纸上擦出火花。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 访问,一天又一天,我在不为人知的灵魂深处,记录着诸多印象,它们形成我自己意识的外 在本质。我用漂泊的词语说出它们,一旦它们被写下来,它们随即就弃我而去,独立地远游, 越过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沌的小巷。它们对于我来说没有用,没有任何 用。但它们能让我静静地写作,这就是一个病残者的方式,即便他的疾病在身,却仍然能够 很轻松地呼吸
…… 被阅读了的生活。与我的意愿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为了自己能将其记录下来 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后来出现在词语中的思想,而且混杂着只会彻底毁坏这些思想的意象, 并且在意味着外物介入的韵律中展开。在这所有的重写中,我毁灭了自己。在这所有的思想 中,我现在的思想不仅仅属于我,不是我自己。我探测自己的深度,但弄丢了自己的准绳; 我毕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深还是浅,但只能用自己的肉眼来目测,而展示于眼前的一切,在一 口巨井的幽黑水面上清清楚楚,不过是这个人看见了在对视自己的一张脸。 我像一张扑克,属于古代未知的某一套牌,是失落了的某一盒牌中仅存的残余。我没有 意义,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较自己从而对自己加以寻找,在生活中 也没有可以赖以辨认自己的目标。于是,在我用来描述自己的一连串意象里——既不真实亦 非不真实——我更像意象而不是我。我在实在之外谈论自己,把自己的心灵用如墨水,其意 图仅仅是写作。但是,反应渐渐微弱,我重新屈从于自己,返回到原样的我,即便这个我什 么也不是。 一种类似枯泪的东西在我大睁的眼睛里燃烧,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焦虑扼住了我干涩 的喉头。然而,如果大哭一场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 有哭出来。幻境像影子一样紧紧粘着我。我所向往的一切就是人眼。 (1931,9,2) 嫉妒 我嫉妒每一个人,因为他们不是我。与之有关的一切不可能性,使这件事看起来总是至 关重要。这一点造成了我每天忧郁的主体部分,让沮丧填满了每一个黯淡的时刻。离别我把 时间当作一种可怕的疼痛来体验。当我不得不离开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可笑地黯然神伤: 在那间可怜的租来的小小房间里,我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在那张乡间旅店的桌子旁,我每 周六都在那里用过餐;还有那间火车站的候车室,我在那里耗费了两个小时等候火车。但是, 生活中的这些美好事情形而上地伤害着我——当我不得不离开它们的时候,以我神经能够控 制的全部敏感,我想,我再也见不着它们了,至少再也见不着在严格意义下此时此刻之中的 它们了。一个地狱在我的心灵里洞开,一阵来自时间上帝的狂风,猛烈地吹打着我苍白的面 孔。 时间!消逝!…叫我过去和未来的所为都从不可追!我过去和未来的所有都永不可驻! 死者!那些在我孩提时代曾经爱过我的死者。当我回忆他们的时候,我的整个心已经冷漠, 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从每一颗心灵里放逐,孤零零游荡在自己的暗夜里,像一个乞丐在沿街 每一张紧闭和寂静的大门前哭泣。永远的孩子上帝把我造就成一个孩子,把我留下来以便永 远像一个孩子。但是,他为什么让生活打击我,为什么拿走我的玩具从而让我在游戏时间里 孤独一人,为什么让我用稚嫩的小手把胸前泪痕斑斑的蓝色围裙抓紧? 既然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慈爱,为什么要把慈爱从我身边夺走? 当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哭着,一个小孩不被他人理睬,这件事在我紧缩内心的无疑恐 怖中,比我看见一个小孩的悲惨,更能伤害我。我在自己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深感刺伤。揉着 围裙一角的小手,还有被真正哭泣扭曲了的嘴脸,还有柔弱和孤单,那全都是我的故事。而 成人们擦肩而过时的笑声,像火柴在我心灵敏感的引火纸上擦出火花。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 访问,一天又一天,我在不为人知的灵魂深处,记录着诸多印象,它们形成我自己意识的外 在本质。我用漂泊的词语说出它们,一旦它们被写下来,它们随即就弃我而去,独立地远游, 越过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沌的小巷。它们对于我来说没有用,没有任何 用。但它们能让我静静地写作,这就是一个病残者的方式,即便他的疾病在身,却仍然能够 很轻松地呼吸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时候,会在他们的写字台的纸片上划出一些线条和离奇的词语。这 些纸页就是我自己心智无意识的胡涂乱抹,我如同一只阳光下的猫。在一种感觉的麻木中录 下它们,然后在重读它们之时得到一种迟钝和震痛,就像回忆起自己以前总是忘却了什么。 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 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 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在黑暗中的画。 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己经失去。我祖先宫殿的挂毯甚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 之前就已经统统变卖。我的大厦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来,但现在已经坍塌为满目废墟,只有 在特定的时刻,当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我才感到怀旧的寒意从一片残垣断壁那里袭来, 一片由深蓝渐渐转为乳白的天空,衬托着它们黑森森的剪影。 我分裂着自己,像斯芬克斯怪兽。我灵魂中已经忘却的一团乱线,从我女王的膝头上落 下来一一我没有这样的女王,只是在她无用的花毯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的线团滚到雕花 箱子下,后面跟随着我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着线团最终消失在终点和墓 地一片总体的恐惧之中。理解是对爱的忘却。我对达·芬奇那个既十分虚假同时又十分深刻 的说法茫然无知,他说一个人只能在理解的时候,才可能对什么东西爱起来,或者恨起来。 孤独折磨着我:陪伴则压抑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搅乱着我的思想:我以一种特殊的抽 象方式梦想他们的在场,而我的任何分析能力都无法解说这种方式。孤闭疏离者的形象造就 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一一一个人就足够了一一立刻慢慢毁灭我的思想,恰如一种常规情况 下的人际交往行动会刺激表达与言说,而对于我来说,这种交往行动会形成“反刺激”一一 如果这个词是存在的话。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妙语连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无人能 及,智慧碰撞的火花皆面壁而生:但只要我面对另一个人,这一切就统统消失。我会丧失自 己所有的才智,丧失自己说话的气力,再过一会,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就只剩下睡觉。 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感到昏昏欲睡。只有我的鬼魅和幻想中的朋友,只有我梦中的谈话, 才真切可感,精神在这种谈话中才会犹如影像呈现于镜中。 被强制着与他人交际的整个意念压抑着我。一位朋友关于晚餐的简单邀请,使我产生的 痛苦难以言表。任何社交职责的念头一一去参加一次葬礼,在办公室与人讨论什么问题,去 车站迎接什么人(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一一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阻塞我整整一天的思 想,有时候甚至可以让我前一个晚上就忧心仲忡,无法安睡。到了这一步,现实倒完全无所 谓了,它的到来肯定还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纷乱,而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纷乱一而再地发生了多 少。 “我习惯孤独而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卢梭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但某种精神同样 属于我这样类型的人,虽然我可能不会说得像他那样尖锐。我想,在意识深处造成我与他人 生活格格难入的东西,是这样的事实:绝大多数的人用感觉来思考,而我却用思考来感觉。 对于一般人来说,感觉就是生活,而思考就是认识这一种生活。但对于我来说,思考才 是生活,而感觉只是给思想提供食粮而己。 我热情的容量极小,很奇怪的是,我的感情更多地投向那些自己的对手,而不是指向那 些我的精神同类。我在文学中的崇拜对象,无一不是那些与我鲜有共同之处的古典作家。如 果我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选择一个作家作为我唯一的读物,我会毫不迟疑地选 择维埃拉。 有更多的人不同于我,他们看来更现实,因为他们不那么依重自我的主观性。这就可以 说明,为什么我专心研究的恒常对象,恰恰就是我反对并且远远避离的粗俗人性。我爱它恰 恰是因为我恨它。我兴致勃勃地观察它,恰恰是因为我实际上憎恶对它的感觉。一片让人非 常倾心的风景,作为床而配置的画,通常是为一张不舒服的画。1930,4,13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时候,会在他们的写字台的纸片上划出一些线条和离奇的词语。这 些纸页就是我自己心智无意识的胡涂乱抹,我如同一只阳光下的猫。在一种感觉的麻木中录 下它们,然后在重读它们之时得到一种迟钝和震痛,就像回忆起自己以前总是忘却了什么。 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 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 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在黑暗中的画。 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失去。我祖先宫殿的挂毯甚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 之前就已经统统变卖。我的大厦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来,但现在已经坍塌为满目废墟,只有 在特定的时刻,当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我才感到怀旧的寒意从一片残垣断壁那里袭来, 一片由深蓝渐渐转为乳白的天空,衬托着它们黑森森的剪影。 我分裂着自己,像斯芬克斯怪兽。我灵魂中已经忘却的一团乱线,从我女王的膝头上落 下来——我没有这样的女王,只是在她无用的花毯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的线团滚到雕花 箱子下,后面跟随着我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着线团最终消失在终点和墓 地一片总体的恐惧之中。理解是对爱的忘却。我对达·芬奇那个既十分虚假同时又十分深刻 的说法茫然无知,他说一个人只能在理解的时候,才可能对什么东西爱起来,或者恨起来。 孤独折磨着我;陪伴则压抑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搅乱着我的思想;我以一种特殊的抽 象方式梦想他们的在场,而我的任何分析能力都无法解说这种方式。孤闭疏离者的形象造就 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一个人就足够了——立刻慢慢毁灭我的思想,恰如一种常规情况 下的人际交往行动会刺激表达与言说,而对于我来说,这种交往行动会形成“反刺激”—— 如果这个词是存在的话。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妙语连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无人能 及,智慧碰撞的火花皆面壁而生;但只要我面对另一个人,这一切就统统消失。我会丧失自 己所有的才智,丧失自己说话的气力,再过一会,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就只剩下睡觉。 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感到昏昏欲睡。只有我的鬼魅和幻想中的朋友,只有我梦中的谈话, 才真切可感,精神在这种谈话中才会犹如影像呈现于镜中。 被强制着与他人交际的整个意念压抑着我。一位朋友关于晚餐的简单邀请,使我产生的 痛苦难以言表。任何社交职责的念头——去参加一次葬礼,在办公室与人讨论什么问题,去 车站迎接什么人(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阻塞我整整一天的思 想,有时候甚至可以让我前一个晚上就忧心忡忡,无法安睡。到了这一步,现实倒完全无所 谓了,它的到来肯定还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纷乱,而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纷乱一而再地发生了多 少。 “我习惯孤独而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卢梭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但某种精神同样 属于我这样类型的人,虽然我可能不会说得像他那样尖锐。我想,在意识深处造成我与他人 生活格格难入的东西,是这样的事实:绝大多数的人用感觉来思考,而我却用思考来感觉。 对于一般人来说,感觉就是生活,而思考就是认识这一种生活。但对于我来说,思考才 是生活,而感觉只是给思想提供食粮而已。 我热情的容量极小,很奇怪的是,我的感情更多地投向那些自己的对手,而不是指向那 些我的精神同类。我在文学中的崇拜对象,无一不是那些与我鲜有共同之处的古典作家。如 果我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选择一个作家作为我唯一的读物,我会毫不迟疑地选 择维埃拉。 有更多的人不同于我,他们看来更现实,因为他们不那么依重自我的主观性。这就可以 说明,为什么我专心研究的恒常对象,恰恰就是我反对并且远远避离的粗俗人性。我爱它恰 恰是因为我恨它。我兴致勃勃地观察它,恰恰是因为我实际上憎恶对它的感觉。一片让人非 常倾心的风景,作为床而配置的画,通常是为一张不舒服的画。1930,4,13
看自己 突然,仿佛是对命运作了一次外科手术,我从莫可名状的生活中抬起双眼,以便看清自 己的存在形态。我看见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为之幻觉和疯狂的一 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对这些视而不见,而且惊讶地发现过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来并 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阳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云将其隔断。 我以一种形而上的震惊注意到、所有确定无疑的动作、清晰无误的观念以及颠扑不破的目标, 说到底都是如此的一无是处,不过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种自然的疯狂,一种盲目无知。我 不曾演出过什么角色。我表演着自己。我仅仅只是那些动作,从来不是演员。 我所做过的和所想过的以及出任过的一切,是我加之于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虚假的东 西,因为我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那个他,我不过是把环境的力量拿来当作自己呼吸的空气。 在这个重见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为了一个孤独者,发现那个他己经从他自居公民的国度里 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虑的深处,我并不是我。 我被一种生活的讽刺性恐怖所淹没,意识性存在的边界被一种沮丧所冲决。我知道自己 从来什么也不是,只是谬误和错失。我从没有活过,仅仅只是存在于时光的感觉之中。我的 自我感觉不过是一个人睡醒之后满脑子的真正梦想,或者像眼晴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一 个人,靠地震获得了自由。 压在我身上的是突然如其来的概念,反映着我个人存在的真正本性。这种本性一无所为, 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见之间,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压在我身上的东西,像是一道判 决,不是判决我的死刑而是判决我明白一切。 …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类词语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 感觉的那样高烧,抑或我最终是在生活那里显现了睡梦中的高烧。是的,我像一个旅行者, 突然发现自已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小镇,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茫然无知,我提醒自己是一个记 忆缺失症患者。己经失去了对以往生活的记忆,长时期里活得像另外一个人。很多年以来一 一从生下来而且成为一个意识性存在的时候开始一一我一直是别的什么人,而现在我突然醒 了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桥的中端,跳望河水,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确切地知道我存在着。 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城镇,这些街道对于我来说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症。 就这样,我在桥上凭栏,等待着真实流过,这样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虚构, 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这些仅仅是瞬间的事情,现在己经过去了。我注意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图案,还 有透过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阳光。在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人们生存 中的伟大人物。我回忆人们的行为,人们的词语,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过于受到现实之神的诱 惑,是否过于屈从于现实之神。他们对自己生活一无所知,对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们如 果要对自己有所顿悟,就要像我在这一纯粹开悟时刻做到的一样,突然抓住了莱布尼兹有关 单原子元素的权威性概念,抓住了通向灵魂的魔法口令。于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烧焦和毁灭 了一切,把我们全身脱光乃至一丝不挂。 这仅仅是我从中看见了自己的短暂时刻。现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说我是什么。不管怎么 样,虽然我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觉了,因为我怀疑所有这一切的意义 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睡觉。 (1930,2,ZI)
看自己 突然,仿佛是对命运作了一次外科手术,我从莫可名状的生活中抬起双眼,以便看清自 己的存在形态。我看见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为之幻觉和疯狂的一 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对这些视而不见,而且惊讶地发现过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来并 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阳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云将其隔断。 我以一种形而上的震惊注意到、所有确定无疑的动作、清晰无误的观念以及颠扑不破的目标, 说到底都是如此的一无是处,不过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种自然的疯狂,一种盲目无知。我 不曾演出过什么角色。我表演着自己。我仅仅只是那些动作,从来不是演员。 我所做过的和所想过的以及出任过的一切,是我加之于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虚假的东 西,因为我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那个他,我不过是把环境的力量拿来当作自己呼吸的空气。 在这个重见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为了一个孤独者,发现那个他已经从他自居公民的国度里 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虑的深处,我并不是我。 我被一种生活的讽刺性恐怖所淹没,意识性存在的边界被一种沮丧所冲决。我知道自己 从来什么也不是,只是谬误和错失。我从没有活过,仅仅只是存在于时光的感觉之中。我的 自我感觉不过是一个人睡醒之后满脑子的真正梦想,或者像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一 个人,靠地震获得了自由。 压在我身上的是突然如其来的概念,反映着我个人存在的真正本性。这种本性一无所为, 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见之间,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压在我身上的东西,像是一道判 决,不是判决我的死刑而是判决我明白一切。 ……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类词语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 感觉的那样高烧,抑或我最终是在生活那里显现了睡梦中的高烧。是的,我像一个旅行者, 突然发现自已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小镇,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茫然无知,我提醒自己是一个记 忆缺失症患者。已经失去了对以往生活的记忆,长时期里活得像另外一个人。很多年以来— —从生下来而且成为一个意识性存在的时候开始——我一直是别的什么人,而现在我突然醒 了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桥的中端,眺望河水,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确切地知道我存在着。 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城镇,这些街道对于我来说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症。 就这样,我在桥上凭栏,等待着真实流过,这样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虚构, 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这些仅仅是瞬间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了。我注意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图案,还 有透过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阳光。在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人们生存 中的伟大人物。我回忆人们的行为,人们的词语,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过于受到现实之神的诱 惑,是否过于屈从于现实之神。他们对自己生活一无所知,对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们如 果要对自己有所顿悟,就要像我在这一纯粹开悟时刻做到的一样,突然抓住了莱布尼兹有关 单原子元素的权威性概念,抓住了通向灵魂的魔法口令。于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烧焦和毁灭 了一切,把我们全身脱光乃至一丝不挂。 这仅仅是我从中看见了自己的短暂时刻。现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说我是什么。不管怎么 样,虽然我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觉了,因为我怀疑所有这一切的意义 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睡觉。 (1930,2,ZI)
与死亡之约 我能够理解持续不断的惰性,仅仅在于我总是对自己单调无奇的生活听其自 然、就像把一些灰尘和赃物堆积在事物完全不可改变性的表面,缺少一种个人的 洁身自好。 我们应该像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给命运洗洗澡,像更换自己的衣装一样, 来改变一下我们的生活一一不是为了保持我们要吃要睡的一条小命,而是出于对 我们自己无所作为的尊敬,这就是正式叫作洁身自好的事情。 在很多人那里,一种洁身的缺乏并不是意志使然,而是一种不以为然的智识 态度。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生活的乏味和雷同不是他们对自己的选择,也不是 对无可选择之处境的自然迎合,而是一种对自知之明的嗤之以鼻,一种对理解力 的本能讥嘲。 有一些猪,不管它们怎样对自己的污秽感到厌恶,也不能使自己远离这种境 况,然而奇怪的是,它们有同样感觉的极致,能够避开危险的小道以防恐怖事件 发生。就像我一样,这些靠天性活着的猪们不打算尝试一下从每天平庸的生活里 逃离,在自己的软弱无力中昏昏欲睡。它们是一些小鸟,只要蛇不在场便乐不可 支:是一些苍蝇,对枝头上随时准备袭来粘乎乎长舌的变色虫毫无察觉。 就这样,每一天我都沿着自己俗套之树的特定一枝,招摇着自己无意识的意 识。我招摇着跑在前面并不把我等待的命运,还有我甚至不曾追赶的时光。只有 一件东西把我从单调中拯救出来,那就是我作出的有关简短笔记。我仅有的高兴, 在于我的牢狱里还有透光的玻璃,在栏杆的这一边,在一大堆信函和宿命的尘土 中,我写下了自己每一天与死亡签约时的签名。 我是说与死亡签约么?不,这甚至不是与死亡签约。任何一个像我这样活着 的人都不会死去:他们休息在枯枝上只不过是停止生长。他占据的空间没有他也 会存在下去,他走过的街道在他无可寻觅时还将遗留下去,他住过的房子还将被 不是他的人来居住。这就是我们称之为虚无的一切。但这是我们的夸大其辞,这 个否定性的悲剧甚至不能保证会得到什么喝彩,因为我们无法肯定这就是虚无, 因为我们的生活有多少,真知就同样只能生长多少。我们是同时遮盖着窗户玻璃 里面和外面的尘土,是命运的孙子和上帝的继子。 (1931,12,1) 清楚的日记 我的生活:一出悲剧,仅仅一开场就被上帝们一阵倒彩哄下了台。 朋友:没有。只有少许熟人,他们认为与我还会得来,如果我被一列火车撞倒,或者在 送葬的日子里碰上大雨,他们也许会为我感到不安。对于我从生活中隐退的自然回报,是一 种我在别人那里造成的无能为力,即没法对我表示同情。这是一种环绕着我的寒气,是一圈 拒斥他人的冷冷光环。我一直避免去体会自己孤独的痛感,而取得精神的区别,使疏离看上 去是一个避难所,使我从一切烦恼中获得静静的自由,是如此的艰难。我从来不相信眼前演 示着的友谊,就像我不会相信他们的爱,那种爱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我为此受到伤害的表 情是如此的复杂和细微,尽管我对眼前那些自称是朋友的人从来没有幻想,尽管我一直没法
与死亡之约 我能够理解持续不断的惰性,仅仅在于我总是对自己单调无奇的生活听其自 然、就像把一些灰尘和赃物堆积在事物完全不可改变性的表面,缺少一种个人的 洁身自好。 我们应该像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给命运洗洗澡,像更换自己的衣装一样, 来改变一下我们的生活——不是为了保持我们要吃要睡的一条小命,而是出于对 我们自己无所作为的尊敬,这就是正式叫作洁身自好的事情。 在很多人那里,一种洁身的缺乏并不是意志使然,而是一种不以为然的智识 态度。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生活的乏味和雷同不是他们对自己的选择,也不是 对无可选择之处境的自然迎合,而是一种对自知之明的嗤之以鼻,一种对理解力 的本能讥嘲。 有一些猪,不管它们怎样对自己的污秽感到厌恶,也不能使自己远离这种境 况,然而奇怪的是,它们有同样感觉的极致,能够避开危险的小道以防恐怖事件 发生。就像我一样,这些靠天性活着的猪们不打算尝试一下从每天平庸的生活里 逃离,在自己的软弱无力中昏昏欲睡。它们是一些小鸟,只要蛇不在场便乐不可 支;是一些苍蝇,对枝头上随时准备袭来粘乎乎长舌的变色虫毫无察觉。 就这样,每一天我都沿着自己俗套之树的特定一枝,招摇着自己无意识的意 识。我招摇着跑在前面并不把我等待的命运,还有我甚至不曾追赶的时光。只有 一件东西把我从单调中拯救出来,那就是我作出的有关简短笔记。我仅有的高兴, 在于我的牢狱里还有透光的玻璃,在栏杆的这一边,在一大堆信函和宿命的尘土 中,我写下了自己每一天与死亡签约时的签名。 我是说与死亡签约么?不,这甚至不是与死亡签约。任何一个像我这样活着 的人都不会死去:他们休息在枯枝上只不过是停止生长。他占据的空间没有他也 会存在下去,他走过的街道在他无可寻觅时还将遗留下去,他住过的房子还将被 不是他的人来居住。这就是我们称之为虚无的一切。但这是我们的夸大其辞,这 个否定性的悲剧甚至不能保证会得到什么喝彩,因为我们无法肯定这就是虚无, 因为我们的生活有多少,真知就同样只能生长多少。我们是同时遮盖着窗户玻璃 里面和外面的尘土,是命运的孙子和上帝的继子。 (1931,12,l) 清楚的日记 我的生活:一出悲剧,仅仅一开场就被上帝们一阵倒彩哄下了台。 朋友:没有。只有少许熟人,他们认为与我还会得来,如果我被一列火车撞倒,或者在 送葬的日子里碰上大雨,他们也许会为我感到不安。对于我从生活中隐退的自然回报,是一 种我在别人那里造成的无能为力,即没法对我表示同情。这是一种环绕着我的寒气,是一圈 拒斥他人的冷冷光环。我一直避免去体会自己孤独的痛感,而取得精神的区别,使疏离看上 去是一个避难所,使我从一切烦恼中获得静静的自由,是如此的艰难。我从来不相信眼前演 示着的友谊,就像我不会相信他们的爱,那种爱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我为此受到伤害的表 情是如此的复杂和细微,尽管我对眼前那些自称是朋友的人从来没有幻想,尽管我一直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