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日么 拍板。外院南屋里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哲学家,和一位大鼻子 大眼睛的地理家正辩论地球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两位的辩论 毫无结果,于是由这个问题改到讨论:到底人们应当长大鼻子 大眼睛,还是小鼻子小眼睛。. 只有北屋里的方老头儿安稳的睡熟了,只有他能在这种环 境下睡的着,因为他是个聋子。 第三号里八圈麻雀叉完,开始会议关于罢课的事情。赵子 曰坐在床上,臀下垫着两个枕头,床沿上坐着周少濂,武端。 椅子上坐着两位:莫大年和欧阳天风。 天台公寓住着有三十上下位客人,现在第三号的会议却只 有此五位:一来因为客人们并不全属于一个大学;二来纵然同 是一个大学的学友,因省界,党系之不同,要是能开超过十个 人以上的会议,也显着于理不合。 周少濂是位很古老的青年,弯弯的腰像个小银钩虾。瘦瘦 的一张黄脸像个小干橘子。两只小眼永远像含笑,鼻尖红着又 永远像刚哭完。这样似笑不笑,似哭非哭的,叫人看着不能起 一定的情感。细嫩的嗓音好似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嗓音的 难听又决不是小孩子所能办到的。眉上的皱纹确似有四五十岁 了,嘴唇上可又一点胡子茬没有。总之,断定他至小有七岁, (223 至大有五十,或者没有什么大错儿。他学的是哲学,可是他的 工夫全用在作新诗上。他自己说:他是以新诗来发表他的哲 学。不幸,人们念完他的新诗,也不知为什么就更糊涂了。他 张口便是新诗,闭口便是哲学。没有俏皮的诗句,该他说话的 时候也不说。有漂亮的诗句,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也非说不可 现在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罩着一件旧蓝哔叽的西服上身。这 样不但带出几分“新”的味道,而且西服口袋多,可以多装一
老舍小说全集 些随时写下来的诗句的纸条儿,以免散落遗失了。 至于武、莫二位呢,他们全是学经济学的。他们听说西洋 银行老板,公司经理全是经济专家。他们也听说:银行老板, 与公司经理十个有九个是秃脑瓢,双下巴颏儿,大肚子;肚子 上横着半丈来长的金表链。所以,他们二位也都是挺腰板,鼓 肚皮,缩脖子,以显项上多肉。至于二位不同之点虽然很多, 可是最容易看出来的是:莫大年的脸,红的像一盘缩小的朝 阳,武端的脸是黄的似一轮秋月。莫大年的红脸肉嘟嘟的像个 小胖子,人们也叫他小胖子;武端的黄脸上肉也不少,可是没 有人想起叫他小胖子。有些人实在想叫他“小肿子”,又觉得 不好出口,虽然肿和胖是差不多的。莫大年的心广体胖,心里 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武端是心细体胖,心里揣着好的,嘴 里却说着坏的,因为坏的说着受听。莫大年是肥棉袍,宽袖马 褂,好像绸缎庄的少掌柜的。武端是青呢洋服,黄色法国式皮 鞋,一举一动都带着洋味儿。 欧阳天风呢,他在大学预科还不满七年呢,大概差两个学 期。他抱定学而不厌,温故知新的态度,惟恐其冒昧升级而根 基打的不坚固。他和赵子日的每科学三个月的方法根本不同, 224) 可是为学问而求学的态度是有同样的可佩服的。他的面貌,服 装,比赵子日的好看的不止十倍,可是他们两个是影形不离的 好朋友。赵子日只有和欧阳这么个俊俏的人相处,才坦然不觉 自己的丑陋;欧阳天风只有和赵子日这样难看的人相处,才安 然不疑自己的娇美。他们两个好像庙门前立着的那对哼、哈二 将,唯其不同,适以相成。他们两个还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赵 的入学是由家里整堆往外拿洋钱,在公寓中打麻雀西啷花啷一 五一十的输洋钱。欧阳不但不用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却是因叉
赵子且以 麻雀赚钱而去交学费。设若工读互助会要赠给半工半读的人们 奖牌,那可以无疑的断定,那块金质奖牌是要给欧阳天风的。 他们两个的经济政策根本不同,可是在麻雀场上使他们关系越 发密切;赵子日要是把钱输给欧阳天风,除了他以为叉麻雀是 最高尚的游戏以外,他觉得无形中作了一桩慈善事业。 第三号的会议开幕: “李顺!”主席,赵子日,坐在床上像一座小过山炮似的 喊:“李顺!”“李顺!” 没有应声! “李一顺!一”主席的脸往下一沉,动了虎威。 没有应声! “叫李顺干什么?”莫大年问。 “买瓜子,烟卷!没有这两样,这个主席我不能作!”赵子 日挑着眉毛很郑重的说。 “不早了,大概他睡了。”莫大年说着看了看胖手腕上的小 金表:“可不是,两点十分了!” (225 “咱们醒着,打杂的就不能睡!”主席气昂昂的说。 “也别怪李顺,”莫大年傻傻忽忽的替李顺解说:“八小时 的工作,不是,不是通行的劳工限制吗?” “先别讲理论!他该睡,我们不该吃瓜子!”主席理直气壮 的一语把莫胖子顶回去了! 屋中静默了一刻。 “不管理论,”莫大年低着头像对自己说:“人道要讲吧!
叫老舍小说全集 “好!”主席说:“老莫,听你的,讲人道,瓜子不吃啦! 烟呢,难道也一一一” “我有!来!吃一枝!”武端轻快的打开银烟盒递给赵子 日。主席的虎项微俯,拿了一枝烟。烟卷燃着,怒气渐次随着 口中喷出的香雾腾空而散。 “我还是差涵养!”主席摇着头很后悔的样子说:“止不住 发怒!你的话,老莫,永远和孔圣人一样的高明!好,现在该 商议咱们的事了。我说,老李怎么不来?!” “好,人家老李哪能和咱们一块会议!”武端慢慢的说: “你猜怎么着?哼!老李决不赞成罢课,不来正好!” “主席!”周少濂诗兴已动,张着小鲇鱼似的嘴,扯着不得 人心的小尖嗓,首先发言:“此次的罢课是必要的。看!看那 灰色的教授们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长刀山似的命令,何等 的严重!我们若不抵抗,直是失了我们心上自由之花,耳边夜 莺之曲!反对!反对科举式的考试!帝国主义的命令!”他深 深的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从文学上看来,这是我的意见!”他 又喘了一口气:“至于办法,步骤,还不是我脑中的潮痕所能 浸到的!虽然,啊,一反对!” 226) “老周的话透澈极了!”主席说。跟着看了看手中的烟卷: “妹妹的!越吃越不是味儿!”他一撇嘴,猛的把烟卷往地上一 扔。 “老赵,你忘了那是老武的金色的烟丝,雪白的烟纸,上 印洋字,中含‘尼古丁’的烟卷儿吧?”周少濠乘着机会展一 展诗才,决没有意思挑拨是非。 “我该死!”主席想起来那是武端的烟,含着泪起誓道歉: “老武!你不怪我,一定!我要有心骂你的烟,妹妹的,我不
赵子日☑ 是人!” “哼!要不是老周,这顿骂我算挨妥了呢!”武端脸上微微 红了一红,把手插在裤袋里,挺了挺腰板说:“你猜怎么着? 英雄造笑骂,笑骂造英雄,不骂怎会出英雄!骂你的,主席!” “得了!瞧我啦!”莫大年笑着给他们分解:“商量咱们的 事要紧,欧阳!该你说话了,别竞听他们的!” 欧阳天风刚要发言,被主席给拦回去了。 “老武!你看着,从此我不再吃烟,烟中有‘尼古丁’,毒 素!”主席不但后悔错骂了人,也真想起吸烟的害处来:“诸 位:以后再看见我吃烟,踢着我走!”他看着武端不言语了, 才向欧阳天风说:“得!该听你的了!” “我不从文学上看,”欧阳天风满脸堆笑,两条眉向一处一 皱一皱的像半恼的,英俊的,恼着还笑的古代希腊的神像: “我从事实上想。校长,教员,职员全怕打。他们要考,我们 就打!”说罢他把皮袍的袖口卷起来,露出一对小白肉馒头似 的拳头。粉脸上的葱心绿的筋脉柔媚的涨起来,像几条水彩画 上的嫩绿荷梗。激烈的言词从俏美的口中说出来,真像一朵正 在怒放的鲜花,使看的人们倾倒,而不敢有一丝玩狎的意思。 “欧阳说的对极了!对极了!”主席疯了似的拍着手,扯着 (227 脖子喊,比在戏园中捧坤伶还激烈一些。 “我们有许多理由,事实,反对校长。”武端发言:“凭他 的出身,你们猜怎么着,就不够作校长的资格!他的父亲,注 意,他的父亲是推小车卖布的,你们知道不知道?”说到这里 他往四围一看:心中得意极了,好似探险家在荒海之中发现了 一座金岛那样欢喜。“你们猜怎么着,本着平等,共和的精神, 我们也不能叫卖布的儿子作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