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生 后也就有了焚香烧纸的人! 老太太把事情都这么想清楚,心中非常的高兴。她觉得自 己的手已抓住了一点什么最可靠的东西,不管年月如何难过, 不管日本人怎样厉害,都不能胜过她。她能克服一切困难。她 手里仿佛拿到了万年不易的一点什么,从汉朝—她的最远的 朝代是汉朝一到如今,再到永远,都不会改变—她的眼睛 亮起来,颧骨上居然红润了一小块。 在瑞宣这方面,他并没料到长顺会把他的话吸收得那么 快,而且使长顺的内心里发生了变动。在学校里,他轻易不和 学生们谈闲话,即使偶一为之,他也并没感到他的话能收到多 大的效果。学校里的教师多,学生们听的话也多,所以学生们 的耳朵似乎已变硬,不轻易动他们的感情。长顺没入过中学, 除了简单数目的加减,与眼前的几个字,他差不多什么也不知 道。因此,他的感情极容易激动,就像一个粗人受人家几句偏 惑便马上敢去动武打架那样。有一天,他扭捏了半天,而后说 出一句话来: “祁先生!我从军去好不好?” 瑞宣半天没能回出话来。他没料到自己的闲话会在这个青 年的心中发生了这么大的效果。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知识 (27 不多的人反倒容易有深厚的情感,而这情感的泉源是我们的古 远的文化。一个人可以很容易获得一些知识,而性情的深厚却 不是一会儿工夫培养得出的。上海与台儿庄的那些无名的英 雄,他想起来,岂不多数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乡下人么?他 们也许写不上来“国家”两个字,可是他们都视死如归的为国 家牺牲了性命!同时,他也想到,有知识的人,像他自己,反 倒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知识好像是情感的障碍。他
老舍小说全集 正这样的思索,长顺又说了话: “我想明白了:就是日本人不勒令家家安收音机,我还可 以天天有生意作,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国要是亡了,几张留声 机片还能救了我的命吗?我很舍不得外婆,可是事情摆在这 儿,我能老为外婆活着吗?人家那些打仗的,谁又没有家,没 有老人呢?人家要肯为国家卖命,我就也应当去打仗!是不 是?祁先生!” 瑞宣还是回不出话来。在他的理智上,他知道每一个中国 人都该为保存自己的祖坟与文化而去战斗。可是,在感情上, 因为他是中国人,所以他老先去想每个人的困难。他想:长顺 若是抛下他的老外婆,而去从军,外婆将怎么办呢?同时,他 又不能拦阻长顺,正如同他不能拦阻老三逃出北平那样。 “祁先生,你看我去当步兵好,还是炮兵好?”长顺鸣鸣囔 嘰的又发了问。“我愿意作炮兵!你看,对准了敌人的大队, 忽隆一炮,一死一大片,有多么好呢!”他说得是那么天真, 那么热诚,连他的鸣囔的声音似乎都很悦耳。 瑞宣不能再愣着。笑了一笑,他说:“再等一等,等咱们 都详细的想过了再谈吧!”他的话是那么没有力量,没有决断, 28)H 没有意义,他的口中好像有许多锯末子似的。 长顺走了以后,瑞宣开始低声的责备自己:“你呀,瑞宣, 永远成不了事!你的心不狠,永远不肯教别人受委屈吃亏,可 是你今天眼前的敌人却比毒蛇猛兽还狠毒着多少倍!为一个老 太婆的可怜,你就不肯教一个有志的青年去从军!" 责备完了自己,他想起来:这是没有用处的,长顺必定不 久就会再来问他的。他怎么回答呢?
偷生☑ 三十七 大赤包变成全城的妓女的总干娘。高亦陀是她的最得力的 “太监”。高先生原是卖草药出身,也不知怎的到过日本一趟, 由东洋回来,他便挂牌行医了。他很谨慎的保守他的出身的秘 密,可是一遇到病人,他还没忘了卖草药时候的胡吹乱啼:他 的话比他的医道高明着许多。嘴以外,他仗着“行头”鲜明, 他永远在出门的时候穿起过分漂亮的衣服鞋袜,为是十足的卖 弄“卖像儿”;在江湖上,“卖像儿”是非常重要的。 一个古老的文化本来就很复杂,再加上一些外来的新文 化,便更复杂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生活的道路上,就像下过 大雨以后出来许多小径那样,随便哪个小径都通到吃饭的处 (29 所。在我们老的文化里,我们有很多医治病痛的经验,这些经 验的保留者与实行者便可以算作医生。赶到科学的医术由西方 传来,我们又知道了以阿司匹灵代替万应锭,以兜安氏药膏代 替冻疮膏子药;中国人是喜欢保留古方而又不肯轻易拒绝新玩 艺儿的。因此,在这种时候要行医,顶好是说中西兼用,旧药 新方,正如同中菜西吃,外加叫条子与高声猜拳那样。高亦陀 先生便是这种可新可旧,不新不旧,在文化交界的三不管地
以老舍小说全集 带,找饭吃的代表。 他的生意可惜并不甚好。他不便去省察自己的本事与学 问,因为那样一来,他便会完全失去自信,而必不可免的摘下 “学贯中西”的牌匾。他只能怨自己的运气不大好,同时又因 嫉妒而轻视别的医生;他会批评西医不明白中国医道,中医又 不懂科学,而一概是杀人的庸医。 大赤包约他帮忙,他不能不感激知遇之恩。假若他的术贯 中西的医道使他感到抓住了时代的需要,去作妓女检查所的秘 书就更是天造地设的机遇。他会说几句眼前的日本语,他知道 如何去逢迎日本人,他的服装打扮足以“唬”得住妓女,他有 一张善于词令的嘴。从各方面看,他都觉得胜任愉快,而可以 大展经纶。他本来有一口儿大烟瘾,可是因为收入不怎么丰, 所以不便天天有规律的吸食。现在,他看出来他的正规收入虽 然还不算很多,可是为大赤包设法从妓女身上榨取油水的时 候,他会,也应当,从中得些好处的。于是,他也就马上决定 天天吸两口儿烟,一来是日本人喜欢中国的瘾士,二来是常和 妓女们来往,会抽口儿烟自然是极得体的。 对大赤包,在表面上,他无微不至的去逢迎。他几乎 30)“长”在了冠家。大家打牌,他非到手儿不够的时候,决不参 加。他的牌打得很好,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赌钱赌薄 了”的格言,不便于天天下场。不下场的时候,他总是立在大 赤包身后,偶尔的出个主意,备她参考。他给她倒茶,点烟, 拿点心,并且有时候还轻轻的把松散了的头发替她整理一下。 他的相貌,风度,姿态,动作,都像陪阔少爷冶游,帮吃帮喝 的“篾片儿”。大赤包完全信任他,因为他把她伺候得极舒服。 每当大赤包上车或下车,他总过去搀扶。每当她要“创造”一
偷生☑ 种头式,或衣样,他总从旁供献一点意见。她的丈夫从来对她 没有这样殷勤过。他是西太后的李莲英。 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另有打算。他须稳住了大赤包,得 到她的完全的信任,以便先弄几个钱。等到手里充实了以后, 他应当去直接的运动日本人,把大赤包顶下去,或者更好一点 把卫生局拿到手里。他若真的作了卫生局局长,哼,大赤包便 须立在他的身后,伺候着他打牌了。 对冠晓荷,他只看成为所长的丈夫,没放在眼里。他非常 的实际,冠晓荷既还赋闲,他就不必分外的客气。对常到冠家 来的人,像李空山,蓝东阳,瑞丰夫妇,他都尽量的巴结,把 主任,科长叫得山响,而且愿意教大家知道他是有意的巴结他 们。他以为只有被大家看出他可怜,大家才肯提拔他:到他和 他们的地位或金钱可以肩膀齐为兄弟的时候,他再拿出他的气 派与高傲来。他的气派与高傲都在心中储存着呢!把主任与科 长响亮的叫过之后,他会冰凉的叫一声冠“先生”,叫晓荷脸 上起一层小白疙疸。 冠晓荷和东阳,瑞丰拜了盟兄弟。虽然他少报了五岁,依 然是“大哥”。他美慕东阳与瑞丰的官运,同时也羡慕他们的 年轻有为。当初一结拜的时候,他颇高兴能作他们的老大哥。 (31 及至转过年来,他依然得不到一官半职,他开始感觉到一点威 胁。虽然他的白发还是有一根便拔一根,可是他感到自己或者 真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凭他的本事,经验,风度,怎么 会干不过了那个又臭又丑的蓝东阳,和傻蛋祁瑞丰呢?他心中 暗暗的着急。高亦陀给他的刺激更大,那声冰凉的“先生”简 直是无情的匕首,刺着他的心!他想回敬出来一两句俏皮的, 教高亦陀也颤抖一下的话,可是又不便因快意一时而把太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