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到我手背时,却象野人一样在得意的笑了。苇弟从东城买 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很快乐,在笑,我便故 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 你的眼泪吧,不要以为姊姊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 颗眼泪,"“还要哭,请你转家去哭,我看见眼泪就讨厌 .”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边老老 实实无声的去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自 然,得意够了,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的态度去喊他 洗脸,抚摩他的头发。他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他, 但当他走后,我真想能抓回他来,只请求他:“我知道自己的 罪过,请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 吧!”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我只在牛奶中 加了一个鸡子,鸡子是昨天苇弟拿来的,一共二十个,昨天 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十三个,大约够我两星期吃。若吃午 饭时,苇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 因为想到苇弟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合糖,两包点心, 一篓橘子和苹果,预备他来时给他吃,我断定今天只有他才 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 我想能接得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 50
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 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自己从不曾给人拜 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想他们 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爱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 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 地过日子。自然,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 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 成眷属”,她去年曾替玛丽作过一次恋爱婚姻的介绍。她又希 望我能同苇弟好,她一来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 儿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 来我还没有留心到。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会说话,会看 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 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云霖显得多么委 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假使他知道他在这个人 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 举止,我更不知,当毓芳拿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会起 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颁 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 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 来煽动你的心。比如,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会用那种我 51
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擎有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 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 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 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这个社会里面是不准许任我去取 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这于人并没有 损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 字: 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 个很熟的朋友处,难道我能说他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 人?我为要强迫地拒绝引诱,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 慕的火炉的一角。两只不知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 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气我自己:怎么会那样拘束,不会调 皮的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今天才知道自己是显得 又呆,又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 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 常常去打断他的话,不久带着他走了。这个我也感邀他们的 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 真不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 剩的饼屑的屋子。 一月三号 这两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 药与病不是已毫无关系吗?我明明厌烦那苦水,但却又按时 52
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我能拿什么来希望我的病呢?神 要人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 死亡,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 厉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 要,我要使我快乐。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梦想可以 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我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 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 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许多封从 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念我流着忠实的 眼泪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 东西。但人们给我的是什么呢?整整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 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 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些可恨的人 们其实还是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 外,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 徽粗壮男人寄来的,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 “爱呀爱的"1我厌恨我不喜欢的人们的殷勤 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 且在糊里糊涂中欺骗了云綵,好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 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假使云霖知道莎菲也会骗他 他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的一个小妹妹。自 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呢, 3
还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 是的,这几天儿夜我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诱惑我的。为什 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来会我呢?他应当知道他不该让我如 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 来,我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还将令他 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 事是难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 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 只好先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吃过午饭,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学一院和 二院之间的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时,幸好他没有出去, 毓芳也没有来。云霖当然很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 德国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就毫不疑惑,问我的病状, 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一点气力,我便打探得 那人儿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学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叹 起气来,我用许多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墓得寂寞 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 预备搬来云霖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在近处找房。云霖当然高 兴这差事,不会迟疑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 我真高兴,高兴使我胆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 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在云霖的隔壁一 家大元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说太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 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