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以 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还没走到老张跟前早已 痛哭流涕的央告起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拿眼泪软我的心, 你是有意骂我!”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声的哭着,眼泪串 珠般的滚着。老张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骗我,狡 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张和其他的哲学家一样,本着他独立不倚的哲学,无论 如何设想,是不会矛盾的。 学生们随打随走,现在只剩下李应和王德二个,李应想: “我是大学长,自然不会挨打,何况我已给他买了一块冰?”王 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无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鲜 红,专备迎敌。 “李应!你怎样?”老张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应低着头说。 “你以为我不打大学长吗?你不拦着他们喝茶,吃冰,是 你的错处不是?” “茶本来是该喝的,冰是我买的,错不错我不知道。”李应 把脸涨红,理直气壮的说。 “哈哈.”老张狂笑了一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 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 (21 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 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 打呢,有什么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觉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 好说话
斗老舍小说全集 “什么?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 无塘塞老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 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自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 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 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 到:“好在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 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 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 些。”王德说毕,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 22)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 “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 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天 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 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
老张的哲学以 “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别的呢?”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 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 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 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 笑不可笑。王德越发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住嘴里灌水, 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长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 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 “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王德是宁挨打不止 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 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 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 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 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 23 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 恶。街坊邳三年青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 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 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数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 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 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 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老舍小说全集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 “有什么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老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 “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 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 兴。” “是啊!你要是作大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 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给父亲省两吊钱?”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 吊,那两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 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 “你我都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24) “不会不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你废话!”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 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 “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什么?” “省一一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
老张的哲学么 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 女,过些年妇人不但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 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 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可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 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 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废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 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 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账,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 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 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 “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