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近代文学批评 发布时间:2008-0521浏览次数:16825 第十五章近代文学批评(第15周) 【教学重点】: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梁启超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 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 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 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 也,顾谁则嗜之?不宁唯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 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 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 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鞫之,殆有两因:凡人之 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 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 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 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 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 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听所谓"夫子言之,于我 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 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日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 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日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 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 飏,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 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 人,故此种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徳以操」 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 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 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 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 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爾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 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 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 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 激力也愈速目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 之为用也,文字不 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 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 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 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 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 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 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 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 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
第十五章近代文学批评 发布时间: 2008-05-21 浏览次数: 16825 第十五章近代文学批评(第15周) 【教学重点】: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梁启超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 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 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 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 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 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 也,顾谁则嗜之?不宁唯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 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 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 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鞫之,殆有两因: 凡人之 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 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 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 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 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 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 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 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 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 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 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 飏,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 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 人,故此种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 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 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 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 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 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 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一厄,何 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 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 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 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 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 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 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 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 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 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 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 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
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 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终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 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 目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 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 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 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 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 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 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 其甚也(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渍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 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 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日 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鹜,奴颜婢膝,寡廉鮮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 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 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沉溺声色,绻恋床笫,缠绵歌泣 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牡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 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 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ˉ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 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日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 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孑所不屑道, 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 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故今 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是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的纲领性文章。他从为政治维新制造舆论、动员民众的立场岀 发,全面地论述了小说的社会作用、艺术特点和文学地位,鲜明地提出革新小说以适应于政治变革的主张,在整个 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梁启超首先较为深入地探讨了小说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之所在。他强调,大众之所以嗜好小说,并非因为小说文字浅 显、内容有趣,而是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小 说能够引导读者从顽狭短局而至有限"的实际生活境界中超脱岀来而进入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的艺术的理想 的境界;二、小说能将大众心之所想、身之所历,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使人们对行之不知,习矣不察的 思想行为,不仅知其然,而且能知其所以然。这两点正符合人类希望广阔地了解世界和深切地认识自己的本性恒 情。因此,刂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梁启超指出前者是“理想派小说’,后者是写实派小说",这是受西方小说理论 的启迪,第一次在我国将小说分成理想派和写实派两种。 在文中,梁启超总结小说支配人道的四种艺术感染力:熏、浸、刺、提。大体而言,熏,即指小说具有陶冶情操 的作用,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感染,久而久之改变了性情。浸,指小说使读者身入其境,其思想感情受到 渗透而不断地变化。浸和熏都是指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刺,是小说通过触目惊心的艺术形象强烈地震撼读者的心 灵,使读者情不自禁地受到感动,接受教育。提,则是指小说中艺术形象切合读者的心理,产生一种移人的力 量,使读者感情完全融入小说之中,与主人翁合而为一。他结合具体作品,细致分析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为中国古 代小说批评史增添了新内容,但是说小说具有这“四力”,就可以规模一世,化育万众,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 家之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 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干载。显然,他在这里过高地估计了小说的社会作用和影响力,并 没有为小说找到准确的社会定位 梁启超颠倒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将詈中国群治腐败总根源原归咎于小说,认为是旧小说导致国民愚盲迷信、蝇 营狗苟、权谋诡诈、轻薄无行,甚至于社会暴乱、农民起义也是小说的影响所致。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今 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通过革新小说来革新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 艺,乃至人心人格,最终达到革新"一国之民的目的。 总之,梁启超是从服务于政治维新运动的立场来倡导其"小说界革命的。他强调小说的社会作用,把小说提到前所 未有的高度,号召小说通过自身的革新而改良国民、制造舆论,为当前的政治服务;并对小说的艺术特征和感染力 量有了深入的认识。这些观点,为维新派的小说理论定下了基调,在整个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他颠倒
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 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终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 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 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 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 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 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 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 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 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 其甚也(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渍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 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 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 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鹜,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 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 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沉溺声色,绻恋床笫,缠绵歌泣 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 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 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 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 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 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 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故今 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是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的纲领性文章。他从为政治维新制造舆论、动员民众的立场出 发,全面地论述了小说的社会作用、艺术特点和文学地位,鲜明地提出革新小说以适应于政治变革的主张,在整个 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梁启超首先较为深入地探讨了小说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之所在。他强调,大众之所以嗜好小说,并非因为小说文字浅 显、内容有趣,而是基于以下两个原因: 一、 “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小 说能够引导读者从“顽狭短局而至有限”的实际生活境界中超脱出来而进入“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的艺术的理想 的境界;二、 小说能将大众心之所想、身之所历,“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使人们对“行之不知,习矣不察”的 思想行为,不仅知其然,而且能知其所以然。这两点正符合人类希望广阔地了解世界和深切地认识自己的本性恒 情。因此,“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梁启超指出前者是“理想派小说”,后者是“写实派小说”,这是受西方小说理论 的启迪,第一次在我国将小说分成理想派和写实派两种。 在文中,梁启超总结小说“支配人道”的四种艺术感染力: 熏、浸、刺、提。大体而言,熏,即指小说具有陶冶情操 的作用,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感染,久而久之改变了性情。浸,指小说使读者身入其境,其思想感情受到 渗透而不断地变化。浸和熏都是指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刺,是小说通过触目惊心的艺术形象强烈地震撼读者的心 灵,使读者情不自禁地受到感动,接受教育。提,则是指小说中艺术形象切合读者的心理,产生一种“移人”的力 量,使读者感情完全融入小说之中,与主人翁合而为一。他结合具体作品,细致分析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为中国古 代小说批评史增添了新内容,但是说小说具有这“四力”,就可以规模一世,化育万众,“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 家之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 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显然,他在这里过高地估计了小说的社会作用和影响力,并 没有为小说找到准确的社会定位。 梁启超颠倒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将“吾中国群治腐败总根源原归咎于小说,认为是旧小说导致国民愚盲迷信、蝇 营狗苟、权谋诡诈、轻薄无行,甚至于社会暴乱、农民起义也是小说的影响所致。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今日 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通过革新小说来革新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 艺,乃至人心人格,最终达到革新“一国之民”的目的。 总之,梁启超是从服务于政治维新运动的立场来倡导其“小说界革命”的。他强调小说的社会作用,把小说提到前所 未有的高度,号召小说通过自身的革新而改良国民、制造舆论,为当前的政治服务;并对小说的艺术特征和感染力 量有了深入的认识。这些观点,为维新派的小说理论定下了基调,在整个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他颠倒
文学和现实的关系,过高地估计小说的价值和地位,对传统小说一概否定,显然也是十分错误的,给晩清的小说理 论和创作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序革命军 章炳麟(—一),字枚叔,一名绛,号太炎,浙江余姚人。早年在外祖父朱有虔、父亲章濬的教育熏陶下,打下了乾 嘉朴学的根基,埋下了种族革命ˉ的种子。年起受学于俞樾、黄以周、孙诒让、宋衡等朴学、佛学大师,学业大 进。年到上海编辑《时务报》等刊物,鼓吹维新变法。戊戌后,同康、梁断然决裂,迅速走上反清革命的道路。年 在上海《苏报》上刊布著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序革命军》,鼓吹武装革命,推翻清朝政府,引起了震惊 全国的“《苏报》案",因之被捕入狱。后出狱赴日本,任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主编,并主持会社,发表文章, 歌颂革命,批判保皇,"所向披靡,令人神往”(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辛亥革命后,他逐渐落伍。除了 《序革命军》等少数具有鲜明革命色彩的文章之外,章炳麟《文学说例》《文学总略》等论著多是立基于传统的古 文经学之上,信而好古,崇尚典雅,反对白话文,拒绝吸取西方的文学观念,表现出和时代大潮、历史趋势格格不 入的保守色彩 蜀邹容为《革命军》方二万言,示余日:“欲以立懦夫,定民志,故辞多恣肆,无所回避,然得无恶其不文耶?” 余日:凡事之败,在有其唱者而莫与为和,其攻击者且干百辈,故仇敌之空言,足以堕吾实事。夫中国吞噬于逆 胡,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 周华等持正议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 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枉直,斯固无足论者。乃如罗、彭、邵、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其 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余姚,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孝弟之行,华戎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戒,宜 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戾如彼,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其次即以身家殉满洲,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 它,悖德逆伦,并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然则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 空言足与为难耳。 今者,风俗臭味少变更矣。然其痛心疾首,恳恳必以逐满为职志者,虑不数人。数人者,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 藉,不欲以跳踉搏跃言之,虽余亦不免是也。嗟乎!世皆囂昧而不知话言,主文讽切,勿为动容;不震以雷霆之 声,其能化者几何?异时义师再举,其必堕于众口之不俚,既可知矣。今容为是书,壹以叫恣言,发其惭恚,虽 囂昧若罗、彭诸子,诵之犹当流汘衹悔。以是为义师先声,庶几民无异志,而材土亦知所返乎!若夫屠沽负贩之 徒,利其径直易知,而能恢发智识,则其所化远矣!藉非“不文”,何以致是也? 抑吾闻之,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灭 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画,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 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 共和二干七百四十四年四月 章炳麟的这篇序,激情澎湃,势如雷霆,髙度赞扬邹容《革命军》"规画驱除异族、倡言革命的战斗精神和¨誶多恣 肆,无所回避"的语言风格;同时进一步探讨在革命形势高涨的时代氛围中,如何写作宣传文章的问题。 章炳麟从舆论宣传的角度总结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惯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在革命 斗争中,宣传文章在宣传思想、制造舆论、唤醒民众、鼓舞斗志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太平天国的失败,一个重 要原因是没有掌握和运用好宣传的武器,终使斗争气势为满淸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舆论宣传所湮灭。而当前驱除 鞑虏的斗争中,“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藉",营造革命舆论却打不破主文讽切"的框框,写得温文尔雅,缺乏战斗 性、鼓动性。他也承认,“蛋虽余亦不免是也。因此,邹容《革命军》那富有战斗性、鼓动性和号召力的文风及时闪 现,就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章炳麟通过标举邹容的战斗文冈来大力提倡思想宣传文章必须以跳踉搏跃言 之”、壹以叫咣恣言",这样才能"震以雷霆之声",“为乂师先声,产生巨大的社会效果。章炳麟在这篇序中还分析 革命宣传的文风和宣传效果的关系。他称道邹容的战斗文风能激发民众的愤恨,使民无异志",“材士知返,甚至 使充当统治阶级喉舌的文士官僚也"流汘衹悔;《革命军》语言"径直易知¨,可以开启屠沽负贩之徒的智慧和心 窍,其所化远矣。巨大的社会效果就是“文喲的最好证明。如此注重文章的社会效果,不仅在当时具有现实意义, 也突破传统文论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的束缚,丰富了近代文论的内涵
文学和现实的关系,过高地估计小说的价值和地位,对传统小说一概否定,显然也是十分错误的,给晚清的小说理 论和创作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序革命军 章炳麟 章炳麟(—),字枚叔,一名绛,号太炎,浙江余姚人。早年在外祖父朱有虔、父亲章濬的教育熏陶下,打下了乾 嘉朴学的根基,埋下了“种族革命”的种子。年起受学于俞樾、黄以周、孙诒让、宋衡等朴学、佛学大师,学业大 进。年到上海编辑《时务报》等刊物,鼓吹维新变法。戊戌后,同康、梁断然决裂,迅速走上反清革命的道路。年 在上海《苏报》上刊布著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序革命军》,鼓吹武装革命,推翻清朝政府,引起了震惊 全国的“《苏报》案”,因之被捕入狱。后出狱赴日本,任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主编,并主持会社,发表文章, 歌颂革命,批判保皇,“所向披靡,令人神往”(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辛亥革命后,他逐渐落伍。除了 《序革命军》等少数具有鲜明革命色彩的文章之外,章炳麟《文学说例》《文学总略》等论著多是立基于传统的古 文经学之上,信而好古,崇尚典雅,反对白话文,拒绝吸取西方的文学观念,表现出和时代大潮、历史趋势格格不 入的保守色彩。 蜀邹容为《革命军》方二万言,示余曰:“欲以立懦夫,定民志,故辞多恣肆,无所回避,然得无恶其不文耶?” 余曰: 凡事之败,在有其唱者而莫与为和,其攻击者且千百辈,故仇敌之空言,足以堕吾实事。夫中国吞噬于逆 胡,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 周华等持正议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 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枉直,斯固无足论者。乃如罗、彭、邵、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其 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余姚,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孝弟之行,华戎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戒,宜 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戾如彼,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其次即以身家殉满洲,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 它,悖德逆伦,并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然则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 空言足与为难耳。 今者,风俗臭味少变更矣。然其痛心疾首,恳恳必以逐满为职志者,虑不数人。数人者,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 藉,不欲以跳踉搏跃言之,虽余亦不免是也。嗟乎!世皆嚚昧而不知话言,主文讽切,勿为动容;不震以雷霆之 声,其能化者几何?异时义师再举,其必堕于众口之不俚,既可知矣。今容为是书,壹以叫咷恣言,发其惭恚,虽 嚚昧若罗、彭诸子,诵之犹当流汗祇悔。以是为义师先声,庶几民无异志,而材士亦知所返乎!若夫屠沽负贩之 徒,利其径直易知,而能恢发智识,则其所化远矣!藉非“不文”,何以致是也? 抑吾闻之,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灭 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画,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 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 章炳麟的这篇序,激情澎湃,势如雷霆,高度赞扬邹容《革命军》“规画”驱除异族、倡言革命的战斗精神和“辞多恣 肆,无所回避”的语言风格;同时进一步探讨在革命形势高涨的时代氛围中,如何写作宣传文章的问题。 章炳麟从舆论宣传的角度总结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在革命 斗争中,宣传文章在宣传思想、制造舆论、唤醒民众、鼓舞斗志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太平天国的失败,一个重 要原因是没有掌握和运用好宣传的武器,终使斗争气势为满清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舆论宣传所湮灭。而当前驱除 鞑虏的斗争中,“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藉”,营造革命舆论却打不破“主文讽切”的框框,写得温文尔雅,缺乏战斗 性、鼓动性。他也承认,“虽余亦不免是也”。因此,邹容《革命军》那富有战斗性、鼓动性和号召力的文风及时闪 现,就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章炳麟通过标举邹容的战斗文风来大力提倡思想宣传文章必须“以跳踉搏跃言 之”、“壹以叫咷恣言”,这样才能“震以雷霆之声”,“为义师先声”,产生巨大的社会效果。章炳麟在这篇序中还分析 革命宣传的文风和宣传效果的关系。他称道邹容的战斗文风能激发民众的愤恨,使“民无异志”,“材士”知返,甚至 使充当统治阶级喉舌的文士官僚也“流汗祇悔”;《革命军》语言“径直易知”,可以开启屠沽负贩之徒的智慧和心 窍,“其所化远矣”。巨大的社会效果就是“文”的最好证明。如此注重文章的社会效果,不仅在当时具有现实意义, 也突破传统文论“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的束缚,丰富了近代文论的内涵
总之,《序革命军》虽然并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论,而是一篇广泛意义上的文章论,但它在客观上对于促进 近代革命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是在这意义上,它不失为一篇近代革命文学的宣言书。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一),初名德祯,后改为国维;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后更为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王 国维早年秉承家学,打下深厚扎实的国学功底。戊戌变法后,在上海先后任《时务报》文书校对、东文学社庶务、 《教育世界》主编。年秋留学日本,将近一年后回国,任教南洋公学、江苏师范学校等。年后,任学部图书馆编 译、名词馆协修等职,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为止。在这一阶段,王国维接受西方康德、叔本华、尼采、洛克、休谟等 人的哲学、心理学、美学思想,将之引入国内,并和自己的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发表了《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 学说》《红楼梦评论》《叔本华与尼采》《论哲学与美术家之夭职》《屈子文学之精神》《文学小言十七则》《古 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等,词学研究的主要成果有《唐五代二十一家词》《清真先生遗事》和著名的《人间词 话》,贯通外来之观念”与传统的思想,探求中国古代文学的民族特征、发展规律和创作经验,具有很深的造诣。 在文学研究观念和方法上都透出新的时代特征。辛亥革命后,他完成了《宋元戏曲考》之后,埋头于古文字、古器 物、古史地的研究,直至颐和园昆明湖自沉,在考古学、舆地学、历史学方面取得了丰厚成果。 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 老子日: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日: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 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 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 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 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 教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息,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 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 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 以教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 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欤?吾人之 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苫痛是也。既偿-欲,则此欲以 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 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 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日"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 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 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愈 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 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 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 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分而已。及人知渐进,于是始 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研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研究愈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 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西洋几何学 Geometry之本义,系 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 体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既知—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 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 利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 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 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有兹一物焉,使吾人超然 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 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著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 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 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
总之,《序革命军》虽然并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论,而是一篇广泛意义上的文章论,但它在客观上对于促进 近代革命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是在这意义上,它不失为一篇近代革命文学的宣言书。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 王国维(—),初名德祯,后改为国维;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后更为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王 国维早年秉承家学,打下深厚扎实的国学功底。戊戌变法后,在上海先后任《时务报》文书校对、东文学社庶务、 《教育世界》主编。年秋留学日本,将近一年后回国,任教南洋公学、江苏师范学校等。年后,任学部图书馆编 译、名词馆协修等职,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为止。在这一阶段,王国维接受西方康德、叔本华、尼采、洛克、休谟等 人的哲学、心理学、美学思想,将之引入国内,并和自己的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发表了《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 学说》《红楼梦评论》《叔本华与尼采》《论哲学与美术家之天职》《屈子文学之精神》《文学小言十七则》《古 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等,词学研究的主要成果有《唐五代二十一家词》《清真先生遗事》和著名的《人间词 话》,贯通“外来之观念”与传统的思想,探求中国古代文学的民族特征、发展规律和创作经验,具有很深的造诣。 在文学研究观念和方法上都透出新的时代特征。辛亥革命后,他完成了《宋元戏曲考》之后,埋头于古文字、古器 物、古史地的研究,直至颐和园昆明湖自沉,在考古学、舆地学、历史学方面取得了丰厚成果。 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 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 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 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 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 教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息,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 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 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 以教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 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 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欤?吾人之 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 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 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 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 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 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愈 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 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 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 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分而已。及人知渐进,于是始 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研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研究愈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 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 西洋几何学Geometry之本义,系 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 体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既知一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 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 利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 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 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有兹一物焉,使吾人超然 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 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著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 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 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
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 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 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 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 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 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幹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 韦偃之松,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 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日优美,一日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 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 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日“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日“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 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日"牡壮美",而谓其感情 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象,卢江小吏之诗,雁门尚书之曲,其人固 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干复。格代之诗 E: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译文)此之谓也。此即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 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日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 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玉 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 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 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 人世之苦痛,是尤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 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既述人生与美术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质点,以其 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日《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日: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 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予其 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 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 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画所勤勤者为何事?汉 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 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已?记曰:“人不婚宦,情 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 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 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 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 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 悲哀。(第一回)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 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 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 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尚之谈论曰:嘴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 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
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 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 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 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 观物无方,因人而变: 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 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幹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 韦偃之松,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 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 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 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 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 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 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象,卢江小吏之诗,雁门尚书之曲,其人固 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格代之诗 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译文)此之谓也。此即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 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 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玉 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 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 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 人世之苦痛,是尤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 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既述人生与美术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 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 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予其 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 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 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画所勤勤者为何事?汉 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 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已?记曰:“人不婚宦,情 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 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 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于开卷即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 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 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 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 悲哀。(第一回)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 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 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 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尚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 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