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老舍小说全集 子。祁老人看着新房,满意的叹了口气。到他作过六十整寿, 决定退休以后,他的劳作便都放在美化这所院子上。在南墙 根,他逐渐的给种上秋海棠,玉簪花,绣球,和虎耳草。院中 间,他养着四大盆石榴,两盆夹竹桃,和许多不须费力而能开 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面,他还种了两株枣树,一株结的是大 白枣,一株结的是甜酸的“莲蓬子儿”。 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儿孙,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觉得 自已的一世劳碌并没有虚掷。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 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现在,天佑老夫妇带着小顺儿住南屋。五间北房呢,中间 作客厅;客厅里东西各有一个小门,通到瑞宣与瑞丰的卧室; 尽东头的和尽西头的一间,都另开屋门,东头是瑞全的,西头 是祁老太爷的卧室。东屋作厨房,并堆存粮米,煤球,柴火: 冬天,也收藏石榴树和夹竹桃什么的。当初,在他买过这所房 子来的时候,他须把东屋和南屋都租出去,才能显着院内不太 空虚:今天,他自己的儿孙都快住不下了。屋子都住满了自家 的人,老者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欢喜。他像一株老树,在院里生 满了枝条,每一条枝上的花叶都是由他生出去的! 2) 在胡同里,他也感到得意。四五十年来,他老住在这里, 而邻居们总是今天搬来,明天搬走,能一气住到十年二十年的 就少少的。他们生,他们死,他们兴旺,他们衰落,只有祁老 人独自在这里生了根。因家道兴旺而离开这陋巷的,他不去巴 结:因家道衰落而连这陋巷也住不下去的,他也无力去救济: 他只知道自己老在这里不动,渐渐的变成全胡同的老太爷。新 搬来的人家,必定先到他这里来拜街坊;邻居有婚丧事设宴, 他必坐首席;他是这一带的老人星,代表着人口昌旺,与家道
惶惑以 兴隆! 在得意里,他可不敢妄想。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长条院子 里搭起喜棚,庆祝八十整寿。八十岁以后的事,他不愿去想: 假若老天教他活下去呢,很好:老天若收回他去呢,他闭眼就 走,教子孙们穿着白孝把他送出城门去! 在葫芦胸里,路西有一个门,已经堵死。路南有两个门, 都是清水脊门楼,房子相当的整齐。路北有两个门,院子都不 大,可都住着三四家人家。假若路南是贵人区,路北便是贫民 区。路东有三个门,尽南头的便是祁宅。与祁家一墙之隔的院 子也是个长条儿,住着三家子人。再过去,还有一家,里外两 个院子,有二十多间房,住着至少有七八家子,而且人品很不 齐。这可以算作个大杂院。祁老太爷不大看得起这个院子,所 以拿那院子的人并不当作街坊看待;为掩饰真正的理由,他总 说那个院子只有少一半在“胸”里,而多一半在葫芦腰里,所 以不能算作近邻,倒好像“胸”与“腰”相隔有十几里路似 的。 把大杂院除外,祁老人对其余的五个院子的看待也有等 级。最被他重视的是由西数第一个—一门牌一号一路南的 门。这个门里住着一家姓钱的,他们搬走过一次,可是不久又(3 搬了回来,前后在这里已住过十五六年。钱老夫妇和天佑同 辈,他的两个少爷都和瑞宣同过学。现在,大少爷已结了婚 二少爷也定了婚而还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钱家的人都有点奇 怪。他们对人,无论是谁,都极有礼貌,可是也都保持着个相 当的距离,好像对谁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们一家人的服 装都永远落后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钱老先生到冬天还戴 红呢子大风帽。他家的妇女似乎永远不出大门一步;遇必要的
老舍小说全集 时候,她们必须在门口买点针线或青菜什么的,也只把门开开 一点缝子,仿佛怕走漏了门中什么秘密似的。他们的男人虽然 也和别家的一样出来进去,可是他们的行动都像极留着神,好 使别人莫测高深。钱老先生没有作事,很少出门;只有在他脸 上有点酒意的时候,才穿着古老的衣服在门口立一会儿,仰头 看着槐花,或向儿童们笑一笑。他们的家境如何?他们有什么 人生的乐趣?有什么生活上的痛苦?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院 子里几乎永远没有任何响动。遇上胡同里有什么娶亲的,出殡 的,或是来了跑旱船或耍猴子的,大家都出来看看热闹,只有 钱家的门照旧关得严严的。他们不像是过日子,而倒像终年的 躲债或避难呢。 在全胡同里,只有祁老人和瑞宣常到钱家来,知道一些钱 家的“秘密”。其实,钱家并没有什么秘密。祁老人心中很明 白这个,但是不愿对别人说。这样,他就仿佛有一种替钱家保 守秘密的责任似的,而增高了自己的身分。 钱家的院子不大,而满种着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种就有许 多是由这里得来的。钱老先生的屋里,除了鲜花,便是旧书与 破字画。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到 14)特别高兴的时候,他才喝两盅自己泡的茵陈酒。钱老先生是个 诗人。他的诗不给别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 照着他的理想安排的,并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他有时候挨饿, 挨饿他也不出一声。他的大少爷在中学教几点钟书,在趣味上 也颇有父风。二少爷是这一家中最没有诗意的,他开驶汽车。 钱老先生决不反对儿子去开汽车,而只不喜闻儿子身上的汽油 味;因此,二少爷不大回家来,虽然并没有因汽油味和父亲犯 了什么意见。至于钱家的妇女,她们并不是因为男子专制而不
惶惑☑ 出大门,而倒是为了服装太旧,自惭形秽。钱先生与儿子绝对 不是肯压迫任何人的人,可是他们的金钱能力与生活的趣味使 他们毫不注意到服装上来,于是家中的妇女也就只好深藏简出 的不出去多暴露自己的缺陷。 在祁老人与钱先生的交往中,祁老人老来看钱先生,而钱 先生绝对不到祁家去。假若祁老人带来一瓶酒,送给钱先生, 钱先生必定马上派儿子送来比一瓶酒贵着两三倍的一些礼物: 他永远不白受人家的东西。他的手中永远没有宽裕过,因为他 永远不算账,不记账。有钱他就花掉,没钱他会愣着想诗。他 的大少爷也有这样的脾气。他宁可多在家中练习几点钟的画, 而不肯去多教几点钟的书,增加一点收入。 论性格,论学识,论趣味,祁老人都没有和钱先生成为好 友的可能。可是,他们居然成了好朋友。在祁老人呢,他,第 一,需要个年老的朋友,好有个地方去播放他的陈谷子烂芝 麻。第二,他佩服钱老人的学问和人品。在钱先生呢,他一辈 子不肯去巴结任何人,但是有愿与他来往的,他就不便拒绝。 他非常的清高,可并没有看不起人的恶习气。假若有人愿意来 看他,他是个顶和蔼可亲的人。 虽然已有五十七八岁,钱默吟先生的头发还没有多少白 15 的。矮个子,相当的胖,一嘴油光水滑的乌牙,他长得那么厚 厚敦敦的可爱。圆脸,大眼睛,常好把眼闭上想事儿。他的语 声永远很低,可是语气老是那么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他 和祁老人谈诗,谈字画,祁老人不懂。祁老人对他讲重孙子怎 么又出了麻疹,二孙媳怎么又改烫了飞机头,钱先生不感趣 味。但是,两个人好像有一种默契:你说,我就听着;我说 你就听着。钱默吟教祁老人看画,祁老人便点头夸好。祁老人
斗老舍小说全集 报告家中的琐事,默吟先生便随时的答以“怎么好?”“真的 吗?”“对呀!”等等简单的句子。若实在无词以答,他也会闭 上眼,连连的点头。到最后,两个人的谈话必然的移转到养花 草上来,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也都感到难得的愉 快。虽然祁老人对石榴树的趣味是在多结几个大石榴,而钱先 生是在看花的红艳与石榴的美丽,可是培植的方法到底是有相 互磋磨的必要的。 畅谈了花草以后,钱先生往往留祁老人吃顿简单的饭,而 钱家的妇女也就可以借着机会来和老人谈谈家长里短一这时 节,连钱先生也不能不承认在生活中除了作诗作画,也还有油 盐酱醋这些问题的。 瑞宣有时候陪着祖父来上钱家串门儿,有时候也独自来。 当他独自来的时候,十之八九是和太太或别人闹了脾气。他是 个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人,所以虽然偶尔的动了怒,他也不愿 大喊大叫的胡闹。他会一声不响的溜到钱家去,和钱家父子谈 -谈与家事国事距离很远的事情,便把胸中的恶气散尽。 在钱家而外,祁老人也喜欢钱家对门,门牌二号的李家。 在全胡同里,只有李家的老人与祁老太爷同辈,而且身量只比 16)祁老人矮着不到一寸一这并不是李四爷的身子比祁老人的短 这么些,而是他的背更弯了一点。他的职业的标志是在他的脖 子上的一个很大的肉包。在二三十年前,北平有不少这种脖子 上有肉包的人。他们自成一行,专给人们搬家。人家要有贵重 的东西,像大磁瓶,座钟,和楠木或花梨的木器,他们便把它 们捆扎好,用一块窄木板垫在脖子上,而把它们扛了走。他们 走得要很稳,脖子上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负重而保险不损坏 东西。人们管这一行的人叫作“窝脖儿的”。自从有板子车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