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 后,这行的人就渐渐的把“窝”变成了“拉”,而年轻的虽然 还吃这一行的饭,脖子上可没有那个肉包了。李四爷在年轻的 时候一定是很体面,尽管他脖子有肉包,而背也被压得老早就 有点弯。现在,他的年纪已与祁老人不相上下,可是长脸上还 没有多少皱纹,眼睛还不花,一笑的时候,他的眼与牙都放出 光来,使人还能看出一点他年轻时的漂亮。 二号的院子里住着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爷的。祁老人的 喜欢李四爷,倒不是因为李四爷不是个无产无业的游民,而是 因为李四爷的为人好。在他的职业上,他永远极尽心,而且要 钱特别克己;有时候他给穷邻居搬家,便只要个饭钱,而不提 工资。在职业以外,特别是在有了灾难的时节,他永远自动的 给大家服务。例如:地方上有了兵变或兵灾,他总是冒险的顶 着枪子儿去到大街上探听消息,而后回来报告给大家应当怎样 准备。城门要关闭了,他便在大槐树下喊两声:“要关城了! 赶紧预备点粮食呀!”及至灾难过去,城门又开了,他便又去 喊:“太平没事啦,放心吧!”祁老人虽然以这一带的老人星自 居,可是从给大家服务上来说,他自愧不如李四爷。所以,从 年纪上和从品德上说,他没法不尊敬李四爷。虽然李家的少爷 也是“窝脖儿的”,虽然李家院子是个又脏又乱的小杂院。两 17 个老人若在大槐树下相遇而立定了,两家的晚辈便必定赶快的 拿出凳子来,因为他们晓得两个老人的谈话多数是由五六十年 前说起,而至少须花费一两钟头的。 李四爷的紧邻四号,和祁老人的紧邻六号都也是小杂院。 四号住着剃头匠孙七夫妇;马老寡妇与她的外孙子,外孙以沿 街去叫“转盘的话匣子”为业;和拉洋车的小崔一除了拉 车,还常打他的老婆。六号也是杂院,而人们的职业较比四号
老舍小说全集 的略高一级:北房里住着丁约翰,信基督教,在东交民巷的 “英国府”作摆台的。北耳房住着棚匠刘师傅夫妇,刘师傅在 给人家搭棚而外,还会练拳和耍“狮子”。东屋住着小文夫妇, 都会唱戏,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①。 对四号与六号的人们,祁老人永远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 度,有事就量力相助,无事便各不相扰。李四爷可就不然了, 他对谁都愿意帮忙,不但四号与六号的人们都是他的朋友,就 连七号一祁老人所不喜欢的大杂院—也常常的受到他的协 助。不过,连这样,李四爷还时常遭受李四妈的指摘与责骂。 李四妈,满头白发,一对大近视眼,几乎没有一天不骂那个 “老东西”的。她的责骂,多数是她以为李四爷对朋友们还没 有尽心尽力的帮忙,而这种责骂也便成为李四爷的见义勇为的 一种督促。全胡同里的孩子,不管长得多么丑,身上有多么脏 臭,都是李四妈的“宝贝儿”。对于成年人,李四妈虽然不好 意思叫出来,而心中以为他们和她们都应该是她的“大宝贝 儿”。她的眼看不清谁丑谁俊,她的心也不辨贫富老幼:她以 为一切苦人都可怜可爱,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因此,胡 同里的人有时候对祁老人不能不敬而远之,而对李老夫妇便永 18) 远热诚的爱戴;他们有什么委屈都去向李四妈陈诉,李四妈便 马上督促李四爷去帮忙,而且李四妈的同情的眼泪是既真诚而 又丰富的。 夹在钱家与祁家中间的三号是祁老人的眼中钉。在祁家的 房还没有翻修以前,三号是小羊圈里最体面的房。就是在祁家 院子重修以后,论格局也还不及三号的款式像样。第一,三号 ①黑杵,旧社会的票友,私下接受的报例称“黑杵
惶惑2 门外,在老槐下面有一座影壁,粉刷得黑是黑,白是白,中间 油好了二尺见方的大红福字。祁家门外,就没有影壁,全胡同 里的人家都没有影壁!第二,论门楼,三号的是清水脊,而祁 家的是花墙子。第三,三号是整整齐齐的四合房,院子里方砖 墁地。第四,三号每到夏天,院中必由六号的刘师傅给搭起新 席子的凉棚,而祁家的阴凉儿只仗着两株树影儿不大的枣树供 给。祁老人没法不嫉妒! 论生活方式,祁老人更感到精神上的压迫与反感。三号的 主人,冠晓荷,有两位太太,而二太太是唱奉天大鼓的,曾经 红过一时的,尤桐芳。冠先生已经五十多岁,和祁天佑的年纪 仿上仿下,可是看起来还像三十多岁的人,而且比三十多岁的 人还漂亮。冠先生每天必定刮脸,十天准理一次发,白头发有 一根拔一根。他的衣服,无论是中服还是西装,都尽可能的用 最好的料子;即使料子不顶好,也要做得最时样最合适。小个 子,小长脸,小手小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小,而都长得匀 称。匀称的五官四肢,加上美妙的身段,和最款式的服装,他 颇像一个华丽光滑的玻璃珠儿。他的人虽小,而气派很大,平 日交结的都是名士与贵人。家里用着一个厨子,一个顶懂得规 矩的男仆,和一个老穿缎子鞋的小老妈。一来客,他总是派人 K19 到便宜坊去叫挂炉烧鸭,到老宝丰去叫远年竹叶青。打牌,讲 究起码四十八圈,而且饭前饭后要唱鼓书与二簧。对有点身分 的街坊四邻,他相当的客气,可是除了照例的婚丧礼吊而外, 并没有密切的交往。至于对李四爷,刘师傅,剃头的孙七,和 小崔什么的,他便只看到他们的职业,而绝不拿他们当作人 看。“老刘,明天来拆天棚啊!”“四爷,下半天到东城给我取 件东西来,别误了!”“小崔,你要是跑得这么慢,我就不坐你
☒老舍小说全集 的车了!听见没有?”对他们,他永远是这样的下简单而有权 威的命令。 冠太太是个大个子,已经快五十岁了还专爱穿大红衣服, 所以外号叫作大赤包儿。赤包儿是一一种小瓜,红了以后,北平 的儿童拿着它玩。这个外号起得相当的恰当,因为赤包儿经儿 童揉弄以后,皮儿便皱起来,露出里面的黑种子。冠太太的脸 上也有不少的皱纹,而且鼻子上有许多雀斑,尽管她还擦粉抹 红,也掩饰不了脸上的折子与黑点。她比她的丈夫的气派更 大,一举一动都颇像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欢,也更会,交 际;能一气打两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还保持着西太后的尊傲 气度。 冠太太只给冠先生生了两个小姐,所以冠先生又娶了尤桐 芳,为是希望生个胖儿子。尤桐芳至今还没有生儿子。可是和 大太太吵起嘴来,她的声势倒仿佛有十个儿子作后援似的。她 长得不美,可是眉眼很媚;她的眉眼一天到晚在脸上乱跑。两 位小姐,高第与招弟,本质都不错,可是在两位母亲的教导 下,既会修饰,又会满脸上跑眉毛。 祁老人既嫉妒三号的房子,又看不上三号所有的男女。特 20)别使他不痛快的是二孙媳妇的服装打扮老和冠家的妇女比赛, 而小三儿瑞全又和招弟小姐时常有些来往。因此,当他发脾气 的时候,他总是手指西南,对儿孙说:“别跟他们学!那学不 出好来!”这也就暗示出:假若小三儿再和招弟姑娘来往,他 会把他赶出门去的
惶惑2 三 祁老人用破缸装满石头,顶住了街门。 李四爷在大槐树下的警告:“老街旧邻,都快预备点粮食 啊,城门关上了!”更使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诸葛亮。他不便隔 着街门告诉李四爷:“我已经都预备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满意 自己的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间,他下了过于乐观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 会平定。 儿子天佑是个负责任的人,越是城门紧闭,他越得在铺子 里。 儿媳妇病病歪歪的,听说日本鬼子闹事,长叹了一口气,(1 心中很怕万一自己在这两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 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皱得很紧,而一声不出;他是当家人,不能在 有了危险的时候,长吁短叹的。 瑞丰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国事,也不关心家事;大 门既被祖父封锁,只好在屋里玩扑克牌解闷。老太爷在院中啰 嗦,他俩相视,缩肩,吐一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