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中的意思是“关心”(car©),他是在控告:苏格拉底没有适当地关心他的雅典同胞们所关 心的事情。 每个社会都是在信仰或信念之中运作的。我们的建国文献《独立宣言》宣告了一切人生 而平等,我们都被赋予了不可转让的权利,以及一切合法政府都是源自被统治者的同意。这 些信念塑造了某种像是我们的“国家信条”的东西,即做一个美国人究竟意味者什么。但是, 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些信念是正确的,对此有多少人能给出经得起推敲的解释呢?这些信念是 对的吗?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将这些东西当作信仰之事,或许因为我们小时候 就学到了这些东西,或许因为它们是托马斯·杰弗逊写的。因此,虔敏或信念就是公民的自 然条件。无论社会是什么样子,每个社会的统治性原则都需要有这样的信念 但是,哲学不能仅仅安于信仰。哲学产生于一种以知识取代意见、以正确原则取代信仰 的富有激情的欲望,这是一种永不止息和毫不妥协的欲望。对哲学而言,相信某种信念是远 远不够的,人们必须能为他的信仰给出理由或论证。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以理性或真理来 取代信念或信仰。因此,哲学必然与信念相互冲突,这几乎是自明之理。公民也许会不加怀 疑地接受某些信念,因为他或她受制于特定的政治秩序或政制,或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一直 相信的东西就是如此:另一方面,哲人却试图根据正确的标准,根据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正确 的东西来做出判断。作为对知识的追寻,哲学与信仰之间有着一种必要而不可避兔的张力, 换个方式来讲,这也就是哲人与城邦之间的张力。 就此而论,苏格拉底的不虔敏有罪吗?从这个角度看来,指控似乎是有正当理由的。苏 格拉底不关心他的公民同胞们关心的事物,或者他不关心他们,二者的方式是一样的。他向 陪审团发表的演说,开篇就是:“我整个是这里的言辞方式的门外汉。”(I7d)【吴飞译本 66页】这句陈述说明,他要么不关心,要么就是不满意雅典同胞们的行事方式和关心之事。 但是,我们也肯定不能说苏格拉底一点都不关心。他声称自己怀有深切的关心,或许比周围 人关心得更深。在这些他深深关心的东西当中,就包括他的呼吁:“我在城中转悠,所做的 不过就是劝说你们当中的青年和老人,不要这么关心身体或金钱,而是如何能让灵魂变得尽 可能最好”(30b)【吴飞译本,据英译有改动】。 苏格拉底告诉陪审团,他对灵魂状态(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周围人的)的关注不仅耗尽 了他的精力,迫使他无暇照顾自己的家庭,还使得他远离公共生活的事务,从那些与城邦有 关的事情转向对私人生活的追求。这是他的原话: “就是它【指苏格拉底的守护神一一译注】反对我参与政事,而且我认为反对得漂亮。 而你们要清楚地知道,雅典的人们,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试图参与政事,我早就死了,那么我 对你们和我自己都会毫无益处。不要因为我说出真话而对我动怒。凡是坦诚地反对你们或别 的大众,阻止在城邦里发生很多不义或犯法的事的人,都活不了,而其实,谁若一定要为正 2
21 语中的意思是“关心”(care),他是在控告:苏格拉底没有适当地关心他的雅典同胞们所关 心的事情。 每个社会都是在信仰或信念之中运作的。我们的建国文献《独立宣言》宣告了一切人生 而平等,我们都被赋予了不可转让的权利,以及一切合法政府都是源自被统治者的同意。这 些信念塑造了某种像是我们的“国家信条”的东西,即做一个美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 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些信念是正确的,对此有多少人能给出经得起推敲的解释呢?这些信念是 对的吗?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将这些东西当作信仰之事,或许因为我们小时候 就学到了这些东西,或许因为它们是托马斯·杰弗逊写的。因此,虔敬或信念就是公民的自 然条件。无论社会是什么样子,每个社会的统治性原则都需要有这样的信念。 但是,哲学不能仅仅安于信仰。哲学产生于一种以知识取代意见、以正确原则取代信仰 的富有激情的欲望,这是一种永不止息和毫不妥协的欲望。对哲学而言,相信某种信念是远 远不够的,人们必须能为他的信仰给出理由或论证。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以理性或真理来 取代信念或信仰。因此,哲学必然与信念相互冲突,这几乎是自明之理。公民也许会不加怀 疑地接受某些信念,因为他或她受制于特定的政治秩序或政制,或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一直 相信的东西就是如此;另一方面,哲人却试图根据正确的标准,根据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正确 的东西来做出判断。作为对知识的追寻,哲学与信仰之间有着一种必要而不可避免的张力, 换个方式来讲,这也就是哲人与城邦之间的张力。 就此而论,苏格拉底的不虔敬有罪吗?从这个角度看来,指控似乎是有正当理由的。苏 格拉底不关心他的公民同胞们关心的事物,或者他不关心他们,二者的方式是一样的。他向 陪审团发表的演说,开篇就是:“我整个是这里的言辞方式的门外汉。”(17d)【吴飞译本, 66 页】这句陈述说明,他要么不关心,要么就是不满意雅典同胞们的行事方式和关心之事。 但是,我们也肯定不能说苏格拉底一点都不关心。他声称自己怀有深切的关心,或许比周围 人关心得更深。在这些他深深关心的东西当中,就包括他的呼吁:“我在城中转悠,所做的 不过就是劝说你们当中的青年和老人,不要这么关心身体或金钱,而是如何能让灵魂变得尽 可能最好”(30b)【吴飞译本,据英译有改动】。 苏格拉底告诉陪审团,他对灵魂状态(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周围人的)的关注不仅耗尽 了他的精力,迫使他无暇照顾自己的家庭,还使得他远离公共生活的事务,从那些与城邦有 关的事情转向对私人生活的追求。这是他的原话: “就是它【指苏格拉底的守护神——译注】反对我参与政事,而且我认为反对得漂亮。 而你们要清楚地知道,雅典的人们,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试图参与政事,我早就死了,那么我 对你们和我自己都会毫无益处。不要因为我说出真话而对我动怒。凡是坦诚地反对你们或别 的大众,阻止在城邦里发生很多不义或犯法的事的人,都活不了,而其实,谁若一定要为正
义而战,并且想多活一段,他必须私下干,而不是参与政事。”(31d-©)【吴飞译本,113一 114页】 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苏格拉底式主张:追求正义就需要人从公共生活转向私人生活。如 何理解这种主张?这类崭新而奇特的苏格拉底式公民究竞是什么? 伟大的节制者 苏格拉底极力强调他过着一种私人的生活,严格说来这不是真话。他为德尔菲神谕而 从事的考察总是公开进行的。他得罪了政客、诗人和其他公共人物。当苏格拉底宜称他过的 是一种纯粹的私人生活时,他的意思是说:他所诉诸的仅仅是他的听众的理性和自我省察的 力量。苏格拉底不只是建议别人要对源于传统的权威保持独立,他也要激励起一种堪称对政 治生活的“坚守原则的避让”。唯有避免参与城邦共同体的行动,苏格拉底式新公民才能避 免卷入不义之中。他的格言看起来就是:“只要说不。”” 关于苏格拉底的坚守原则的避让,他向陪审团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他拒绝梦 与谴责和处死雅典十将军的审判,这些将军没能在某次战斗之后收回战死者们的尸体。此时, 他拒绝与集体罪责有任何瓜葛。第二,苏格拉底提醒陪审团,他拒绝遵照三十僭主命令去 速捕萨拉米斯的赖翁(L,eon of Salamis),他很清楚这个人将不经审判而遭处决。这两个例 子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别的作家对此也有记录,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都能要了苏格拉底的 命。在这两个事例中,苏格拉底让自己的道义充当了检验是否参与政治生活的试金石。他提 醒陪审团:“我从不屈服于任何违背正义的人。”(33a)【吴飞译本,117页】 问题在于,这种对法律的坚守原则的不服从(像是梭罗的公民不服从的榜样),究竞 是为他所受到的败坏青年和不虔敬指控作出了辩护,还是对他提起了诉讼?一位公民能把自 己的良心置于法律之上吗?由苏格拉底式的公民所组成的共同体会是什么样的?我们能挑 选和决定我们要遵守的法律和我们要服从的权威么?苏格拉底是那么地关心他的道义,以至 于他不会让公民大会或法庭的事弄脏自己的手。这种教导人要对政治生活有所避让(甚至是 拒斥)的人,究竞是怎样的公民? 苏格拉底努力免除指控的方法,是表明他的避让策略实际上对雅典人具有某种社会效 益。在《申辩》中的一个著名段落中,他把自己界定为一只提升城邦质量的牛虻:
22 义而战,并且想多活一段,他必须私下干,而不是参与政事。”(31d-e)【吴飞译本,113— 114 页】 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苏格拉底式主张:追求正义就需要人从公共生活转向私人生活。如 何理解这种主张?这类崭新而奇特的苏格拉底式公民究竟是什么? 伟大的节制者 苏格拉底极力强调他过着一种私人的生活,严格说来这不是真话。他为德尔菲神谕而 从事的考察总是公开进行的。他得罪了政客、诗人和其他公共人物。当苏格拉底宣称他过的 是一种纯粹的私人生活时,他的意思是说:他所诉诸的仅仅是他的听众的理性和自我省察的 力量。苏格拉底不只是建议别人要对源于传统的权威保持独立,他也要激励起一种堪称对政 治生活的“坚守原则的避让”。唯有避免参与城邦共同体的行动,苏格拉底式新公民才能避 免卷入不义之中。他的格言看起来就是:“只要说不。”18 关于苏格拉底的坚守原则的避让,他向陪审团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他拒绝参 与谴责和处死雅典十将军的审判,这些将军没能在某次战斗之后收回战死者们的尸体。此时, 他拒绝与集体罪责有任何瓜葛。 19第二,苏格拉底提醒陪审团,他拒绝遵照三十僭主命令去 逮捕萨拉米斯的赖翁(Leon of Salamis),他很清楚这个人将不经审判而遭处决。这两个例 子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别的作家对此也有记录,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都能要了苏格拉底的 命。在这两个事例中,苏格拉底让自己的道义充当了检验是否参与政治生活的试金石。他提 醒陪审团:“我从不屈服于任何违背正义的人。”(33a)【吴飞译本,117 页】 问题在于,这种对法律的坚守原则的不服从(像是梭罗的公民不服从的榜样),究竟 是为他所受到的败坏青年和不虔敬指控作出了辩护,还是对他提起了诉讼?一位公民能把自 己的良心置于法律之上吗?由苏格拉底式的公民所组成的共同体会是什么样的?我们能挑 选和决定我们要遵守的法律和我们要服从的权威么?苏格拉底是那么地关心他的道义,以至 于他不会让公民大会或法庭的事弄脏自己的手。这种教导人要对政治生活有所避让(甚至是 拒斥)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公民? 苏格拉底努力免除指控的方法,是表明他的避让策略实际上对雅典人具有某种社会效 益。在《申辩》中的一个著名段落中,他把自己界定为一只提升城邦质量的牛虻: 18 19
“而现在,雅典的人们,我远不是像常人想象的那样,在为自己申辩,而是为你们申 辩,以免你们判了我罪,从而对神给你们的赐予犯了错误。而如果你们杀死我,你们将不容 易找到别的这类赐予了,即一一打个不恰当的此方一—像我这样,受命于神,献身城邦的 个,这城邦就如同一匹巨大而高贵的马,因为大,就很常,需要一只牛虹来惊醒,在我看来 神就派我到城邦里来当这样的一个,惊醒、劝说、责备你们每一个,我整天不停地在各处安 顿你们。”(30d-e)【吴飞译本,110-111页】 在此,苏格拉底暗示:通过扮演社会批判者的角色,他带来了某种公共的益处。苏格 拉底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民同胞。他告诉陪审团,你们也许不喜欢我,但我是 为你们好。不止如此,苏格拉底还用一种准宗教的语言宜称,在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他是 “神的赐予”,只是在遵行自己接受的命令。他说:“雅典的人们,我向你们致敬,爱你们, 但是我更要听神的话,而不是你们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能够做,我就根本不能停止爱知。” (29d)【吴飞译本,107-108页】 苏格拉底将这种公民理念包裹在宗教性语言里,对此我们应当如何理解?他究竟是认 真的,还是又在反讽?毕竞,苏格拉底是因他的生活而遭审判。他难道不会试着用一种能引 起陪审团共鸣的宗教性语言,来对他拒绝停止哲学活动作出解释,从而反驳指控吗?苏格拉 底把自己描述成“神的赐予”,这里可能是用了反讽的(当然也是挑衅的)言辞。从某种意 义上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荒唐呢? 但是,苏格拉底似乎也是在严肃对待他的神圣召唤。只是在凯瑞丰听德尔菲神谕说“没 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之后,苏格拉底才开始了第二次起航,开始转向道德德性和正义的问 题。他反复重申,他走的路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神圣召唤的结果。恰恰是因为他献身于 神,才使得他忽视了尘世事务和自己家庭的幸福,还遭到直接针对他的侮辱和偏见。苏格拉 底把自己表现为一种具有无人可比的虔敏与奉献精神的人:他甘目生命危险,而没有辞去神 赋予他的使命。 我们能相信苏格拉底吗?他真诚吗?他声称自己践行的这种非同一般的虔敏究竟是什 么?陪审团只是裁决和要求他停止公开的哲学活动,苏格拉底对此作出回应,他通过下面 番话来为自己解释:“要在这方面说服你们中那些人,是最难的。因为,如果我说那是不遵 从神的,因此我不能保持沉默,你们不会被说服,好像我在出言讥讽。如果我又说,每天谈 论德性,谈论别的你们听我说的事一一听我对自己和别的人的省察,听我说,一个未经省察 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一一这对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你们就更不可能被我说服了。” (37e-38a)【吴飞译本,130-131页】 在此,苏格拉底意识到他进退维谷。一方面,听众会把他提到的神圣使命当作反讽: 另一方面,他意识到用合乎理性的理由来说服人们只有经过省察的生活才值得人过,这是极
23 “而现在,雅典的人们,我远不是像常人想象的那样,在为自己申辩,而是为你们申 辩,以免你们判了我罪,从而对神给你们的赐予犯了错误。而如果你们杀死我,你们将不容 易找到别的这类赐予了,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像我这样,受命于神,献身城邦的一 个,这城邦就如同一匹巨大而高贵的马,因为大,就很懒,需要一只牛虻来惊醒,在我看来, 神就派我到城邦里来当这样的一个,惊醒、劝说、责备你们每一个,我整天不停地在各处安 顿你们。”(30d-e)【吴飞译本,110-111 页】 在此,苏格拉底暗示:通过扮演社会批判者的角色,他带来了某种公共的益处。苏格 拉底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民同胞。他告诉陪审团,你们也许不喜欢我,但我是 为你们好。不止如此,苏格拉底还用一种准宗教的语言宣称,在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他是 “神的赐予”,只是在遵行自己接受的命令。他说:“雅典的人们,我向你们致敬,爱你们, 但是我更要听神的话,而不是你们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能够做,我就根本不能停止爱知。” (29d)【吴飞译本,107-108 页】 苏格拉底将这种公民理念包裹在宗教性语言里,对此我们应当如何理解?他究竟是认 真的,还是又在反讽?毕竟,苏格拉底是因他的生活而遭审判。他难道不会试着用一种能引 起陪审团共鸣的宗教性语言,来对他拒绝停止哲学活动作出解释,从而反驳指控吗?苏格拉 底把自己描述成“神的赐予”,这里可能是用了反讽的(当然也是挑衅的)言辞。从某种意 义上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荒唐呢? 但是,苏格拉底似乎也是在严肃对待他的神圣召唤。只是在凯瑞丰听德尔菲神谕说“没 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之后,苏格拉底才开始了第二次起航,开始转向道德德性和正义的问 题。他反复重申,他走的路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神圣召唤的结果。恰恰是因为他献身于 神,才使得他忽视了尘世事务和自己家庭的幸福,还遭到直接针对他的侮辱和偏见。苏格拉 底把自己表现为一种具有无人可比的虔敬与奉献精神的人:他甘冒生命危险,而没有辞去神 赋予他的使命。 我们能相信苏格拉底吗?他真诚吗?他声称自己践行的这种非同一般的虔敬究竟是什 么?陪审团只是裁决和要求他停止公开的哲学活动,苏格拉底对此作出回应,他通过下面一 番话来为自己解释:“要在这方面说服你们中那些人,是最难的。因为,如果我说那是不遵 从神的,因此我不能保持沉默,你们不会被说服,好像我在出言讥讽。如果我又说,每天谈 论德性,谈论别的你们听我说的事——听我对自己和别的人的省察,听我说,一个未经省察 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这对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你们就更不可能被我说服了。” (37e-38a)【吴飞译本,130-131 页】 在此,苏格拉底意识到他进退维谷。一方面,听众会把他提到的神圣使命当作反讽; 另一方面,他意识到用合乎理性的理由来说服人们只有经过省察的生活才值得人过,这是极
端困难的。那么,苏格拉底式公民要做的是什么呢? 应该宽容苏格拉底吗? 《申辩》提出的问题就是:对于那些可能接近于“公民的不虔敬”的言论来说,言论 自由能够或者应该得到多大程度的宽容?多年以米,柏拉图的读者都有一个假定,认为应该 有一种思想和讨论的完全自由,而且柏拉图提出了最清晰的论证,以反对任何扼杀或阻碍自 由探究的企图。但真的是这样吗?这就是柏拉图的教导吗? 《申辩》表现了哲人最不妥协的一面,也就是激进的批判者或质疑者。苏格拉底不是 要求在雅典政治体当中进行什么小修小补,而是要求雅典的公民生活发生一场猛烈的、甚至 是革命性的剧变。苏格拉底告诉他的公民同胞们,他们的生活“不值得人过”。即使摆在他 面前的选择是让他停止一直以来的批判活动,苏格拉底也予以拒绝,理由是他要遵循神圣命 令的要求行事,别无选择。柏拉图究竟是要我们将苏格拉底视为一个面对死亡还能坚持自己 信仰的有原则的人呢,还是一个不接受社会基本的法律与价值,既不能也不应该得到社会宽 容的革命煽动家呢?我们会说,两者都是对的。 《克力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它是《申辩》的姊妹篇。这篇对话所受的关注远 不及《申辩》,我怀疑,部分原因就在于它展现了城邦对苏格拉底提起的诉讼。如果说《申 辩》展现了哲人对城邦的诉讼,《克力同》就展现了城邦对哲人的诉讼。这篇对话中,苏格 拉底制造了一个针对他自己的诉讼,这可比《申辩》中他的指控者们所做的要优秀得多。苏 格拉底与法律的谈话,就构成了《克力同》的中心行动,它展现了莫勒图斯和阿努图斯本应 该对苏格拉底提出的反对意见。《申辩》贬低政治生活,说它必须和不正义沆瀣一气,《克 力同》却要为支撑着城邦的法律的尊严和权威作出说明:《申辩》捍卫一种对政治事务的坚 守原则的避让立场,《克力同》却给出了一项有关义务与守法的最完整、最具深远影响的事 例。 两篇对话不仅内容不同,戏刷背景也是不同的。不妨想想下列事实:《申辩》是苏格 拉底向超过500人(其中大部分人还是无名氏)的听众发表的演讲,《克力同》则是苏格拉 底和一个人的对谈:《申辩》发生于雅典法庭这个最公开的场景里,《克力同》则是在一个 幽闭的监狱:《申辩》表现的是,苏格拉底辩称他和他的生活方式的确是对城邦有好处的“神 的赐子”,但在《克力同》里,我们看到他向他先前拒斥的法律权威低下了头颅:最后,如 果说《申辩》把苏格拉底刻画成第一位为哲学捐驱的殉道者,《克力同》却表明,苏格拉底 的审判与受罚是正义得到伸张的一个范例。这些矛盾显然迫使我们不得不遍追问:柏拉图到底 在干什么。柏拉图展示了两个如此尖锐对立的观点,用意何在? 2
24 端困难的。那么,苏格拉底式公民要做的是什么呢? 应该宽容苏格拉底吗? 《申辩》提出的问题就是:对于那些可能接近于“公民的不虔敬”的言论来说,言论 自由能够或者应该得到多大程度的宽容?多年以来,柏拉图的读者都有一个假定,认为应该 有一种思想和讨论的完全自由,而且柏拉图提出了最清晰的论证,以反对任何扼杀或阻碍自 由探究的企图。但真的是这样吗?这就是柏拉图的教导吗? 《申辩》表现了哲人最不妥协的一面,也就是激进的批判者或质疑者。苏格拉底不是 要求在雅典政治体当中进行什么小修小补,而是要求雅典的公民生活发生一场猛烈的、甚至 是革命性的剧变。苏格拉底告诉他的公民同胞们,他们的生活“不值得人过”。即使摆在他 面前的选择是让他停止一直以来的批判活动,苏格拉底也予以拒绝,理由是他要遵循神圣命 令的要求行事,别无选择。柏拉图究竟是要我们将苏格拉底视为一个面对死亡还能坚持自己 信仰的有原则的人呢,还是一个不接受社会基本的法律与价值,既不能也不应该得到社会宽 容的革命煽动家呢?我们会说,两者都是对的。 《克力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它是《申辩》的姊妹篇。这篇对话所受的关注远 不及《申辩》,我怀疑,部分原因就在于它展现了城邦对苏格拉底提起的诉讼。如果说《申 辩》展现了哲人对城邦的诉讼,《克力同》就展现了城邦对哲人的诉讼。这篇对话中,苏格 拉底制造了一个针对他自己的诉讼,这可比《申辩》中他的指控者们所做的要优秀得多。苏 格拉底与法律的谈话,就构成了《克力同》的中心行动,它展现了莫勒图斯和阿努图斯本应 该对苏格拉底提出的反对意见。《申辩》贬低政治生活,说它必须和不正义沆瀣一气,《克 力同》却要为支撑着城邦的法律的尊严和权威作出说明;《申辩》捍卫一种对政治事务的坚 守原则的避让立场,《克力同》却给出了一项有关义务与守法的最完整、最具深远影响的事 例。 两篇对话不仅内容不同,戏剧背景也是不同的。不妨想想下列事实:《申辩》是苏格 拉底向超过 500 人(其中大部分人还是无名氏)的听众发表的演讲,《克力同》则是苏格拉 底和一个人的对谈;《申辩》发生于雅典法庭这个最公开的场景里,《克力同》则是在一个 幽闭的监狱;《申辩》表现的是,苏格拉底辩称他和他的生活方式的确是对城邦有好处的“神 的赐予”,但在《克力同》里,我们看到他向他先前拒斥的法律权威低下了头颅;最后,如 果说《申辩》把苏格拉底刻画成第一位为哲学捐躯的殉道者,《克力同》却表明,苏格拉底 的审判与受罚是正义得到伸张的一个范例。这些矛盾显然迫使我们不得不追问:柏拉图到底 在干什么。柏拉图展示了两个如此尖锐对立的观点,用意何在?
《克力同》是以苏格拉底的一个朋友和门徒的名字来命名的,对话一开始,他就像 个警惕的守卫一样坐着。克力同催促苏格拉底允许让他协助出逃,狱卒己被收买,逃跑十分 容易。但苏格拉底没有直接让克力同认错,而是展开了一场对话(这其实是一篇包含在更大 的对话中的小对话),一场他自己与雅典法律进行的对话:在这场对话甲,苏格拉底对逃跑 提起诉讼。(⑤0a-d)论证大致如下:若没有规则,任何城邦都无法存在:可以说,首要的规 则就是公民还没有自由到能完全无视这些规则,没有自由到能选择遵守或不遵守哪些规则: 任何形式的公民不服从都不是在质疑某一条具体的规则,而是在质疑法律的本性:质疑或不 遵从法律,就等于是摧毁了国家的权威。违反一条法律甚至就能构成无政府的本质。 但苏格拉底走得更远。公民应该将自己的存在归功于法律。法律“生养”了公民,使 他或她得以存在。(50d-)我们是共同体的一分子,只要共同体塑造了我们,法律就对我们 具有父亲或监护人一样的权威。我们应该对法律表示的这份敬畏或虔做,也正是我们应该对 最古老事物、祖先和建国者表示的。苏格拉底似乎全盘接受了法律的权威。他没有给出支持 不服从和异议的论据,就像《申辩》的做法一样。宜扬公民不服从的使徒苏格拉底到哪里去 了?他接受了每个公民与法律立下的协议,它将苏格拉底束缚在无条件服从之上。问题是, 为什么苏格拉底在《申辩》里那么自豪地表现出对法律的不服从和独立性,而在《克力同》 中又对法律采取那么彻底的默许态度,甚至显得像胆小鬼一样? 对于这个矛盾,柏拉图可能会作出这样的回应:《申辩》与《克力同》象征若一种张 力(实际上是冲突),它存在于两种永恒而不可调和的道德准则之间。苏格拉底所代表的 方认为,理智,即独立自主的个人理智是最高的权威。正是由于哲人依赖自己的理智,他才 能从国家的危险权威中得到解放,并且保护自己不会卷入已是政治生活必要部分的不正义和 邪恶之中。另一种道德淮则是通过《克力同》中法律的言辞而表达出米的,在此,具有强制 性的是共同体的法律或“习俗”[omos],也就是共同体最古老、最深刻的风俗和制度。 种立场认为,哲学生活,经过省察的生活,才是最值得人过的生活:另一种立场认为,政治 生活,参与议政、立法、战争与和平事务的公民生活,才是一个人的最高天职。它们构成了 两种根本不可调和的选项,两种不同的天职。任何试图调和或综合两者的努力,都只会导致 对双方的不公正对待。柏拉图的意思似乎是说,为了过上最严肃和最值得人过的生活,我们 每个人必须在两种立场中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然而,或许这并不是柏拉图的终极定论。毕竟,为什么苏格拉底选择了留下来饮鸩而 死?为什么不让克力同帮助越狱,去克里特这个能让他安度晚年的地方,而这恰恰是我们看 到他在柏拉图的《法篇》里所做的事情。苏格拉底对克力同给出的那些拒绝逃跑的理由,就 是他以雅典城法律的口吻说出的那些理由,这是他真正的理由吗?还是说,因为他的朋友显 然对无力帮助苏格拉底而感到负有责任,苏格拉底为了安慰他,所以才编造出这么一个谎 话2
25 《克力同》是以苏格拉底的一个朋友和门徒的名字来命名的,对话一开始,他就像一 个警惕的守卫一样坐着。克力同催促苏格拉底允许让他协助出逃,狱卒已被收买,逃跑十分 容易。但苏格拉底没有直接让克力同认错,而是展开了一场对话(这其实是一篇包含在更大 的对话中的小对话),一场他自己与雅典法律进行的对话;在这场对话里,苏格拉底对逃跑 提起诉讼。(50a-d)论证大致如下:若没有规则,任何城邦都无法存在;可以说,首要的规 则就是公民还没有自由到能完全无视这些规则,没有自由到能选择遵守或不遵守哪些规则; 任何形式的公民不服从都不是在质疑某一条具体的规则,而是在质疑法律的本性;质疑或不 遵从法律,就等于是摧毁了国家的权威。违反一条法律甚至就能构成无政府的本质。 但苏格拉底走得更远。公民应该将自己的存在归功于法律。法律“生养”了公民,使 他或她得以存在。(50d-e)我们是共同体的一分子,只要共同体塑造了我们,法律就对我们 具有父亲或监护人一样的权威。我们应该对法律表示的这份敬畏或虔敬,也正是我们应该对 最古老事物、祖先和建国者表示的。苏格拉底似乎全盘接受了法律的权威。他没有给出支持 不服从和异议的论据,就像《申辩》的做法一样。宣扬公民不服从的使徒苏格拉底到哪里去 了?他接受了每个公民与法律立下的协议,它将苏格拉底束缚在无条件服从之上。问题是, 为什么苏格拉底在《申辩》里那么自豪地表现出对法律的不服从和独立性,而在《克力同》 中又对法律采取那么彻底的默许态度,甚至显得像胆小鬼一样? 对于这个矛盾,柏拉图可能会作出这样的回应:《申辩》与《克力同》象征着一种张 力(实际上是冲突),它存在于两种永恒而不可调和的道德准则之间。苏格拉底所代表的一 方认为,理智,即独立自主的个人理智是最高的权威。正是由于哲人依赖自己的理智,他才 能从国家的危险权威中得到解放,并且保护自己不会卷入已是政治生活必要部分的不正义和 邪恶之中。另一种道德准则是通过《克力同》中法律的言辞而表达出来的,在此,具有强制 性的是共同体的法律或“习俗”[nomos],也就是共同体最古老、最深刻的风俗和制度。一 种立场认为,哲学生活,经过省察的生活,才是最值得人过的生活;另一种立场认为,政治 生活,参与议政、立法、战争与和平事务的公民生活,才是一个人的最高天职。它们构成了 两种根本不可调和的选项,两种不同的天职。任何试图调和或综合两者的努力,都只会导致 对双方的不公正对待。柏拉图的意思似乎是说,为了过上最严肃和最值得人过的生活,我们 每个人必须在两种立场中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然而,或许这并不是柏拉图的终极定论。毕竟,为什么苏格拉底选择了留下来饮鸩而 死?为什么不让克力同帮助越狱,去克里特这个能让他安度晚年的地方,而这恰恰是我们看 到他在柏拉图的《法篇》里所做的事情。苏格拉底对克力同给出的那些拒绝逃跑的理由,就 是他以雅典城法律的口吻说出的那些理由,这是他真正的理由吗?还是说,因为他的朋友显 然对无力帮助苏格拉底而感到负有责任,苏格拉底为了安慰他,所以才编造出这么一个谎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