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①,一部《近思录集注》② 和一部《四书衬》③。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 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L祝 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 福 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 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轮④,还可以表示她是·个活物。她·手提着竹篮, 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 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⑥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 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 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⑥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 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 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①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 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 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一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 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 么计画⑨,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 ①【《康煕字典》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陈廷敬等奉皇帝命令编纂的一部大型字典。②[《近思录集注》清初 茅星来和江永为《近思录》作的集注。《近思录》,南宋朱熹、吕祖谦选编的宋代几个理学家的文章和语录,是一部 理学的入门书。①〔《四书衬》清代骆培解说“四书”的一部书。宋代朱熹抽取《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 篇,和《论语》《孟子》编在一起,称为“四书”。④〔间(jon)或一轮〕偶尔转动一下。③〔豫备〕现在写做 “预备”下文“豫防”,现在写做“预防”。⑥〔钉现在一般写做“T ②〔踌蹰〕犹豫。也作“踌躇”。 ③〔支梧〕用含混的话搪塞。现在写做“支吾”⑧〔计)现在写做“计划” 15
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 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 第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一或者是有了什么像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 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 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 元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①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 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②,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 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 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墩 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 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 恐怕这事也一律③。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 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一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 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 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③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 ①[不更( geng)事)经历世事不多,即缺乏社会经验,不懂世故人情。更,经历,②〔怨府〕怨恨集中的所在, 这里指埋怨的对象。 ① 〔我因为常见……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我常常见到这样一些事,本 来不希望它像自己所料的那样发生,也以为未必真会发生,却往往还是那样发生了,所以我一再担心的祥林嫂会死的事 恐怕也要发生,④〔谬种〕坏东西。③〔淡然)漠不关心的样子
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 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①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 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②”,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 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③,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 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 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 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 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 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④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 被无常③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 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⑥。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 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③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 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 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看她模样还周正⑨,手脚 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③,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 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 三天就定局⑩,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 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 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 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 ①〔俨然)〕这里指摆出十分庄重的样子。②〔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语出宋代张载《张子全书·正蒙》,也见《近思 录》意思是说,鬼神是阴阳二气自然变化而成的。良能,生来就具有的能力。③〔隐语〕为了避讳,不明确说出要 说的意思,而借用别的话来表示。如用“老了”代替“死了”,就是隐语。④〔尘芥堆〕垃圾堆。芥,小草 ③〔无常〕佛教用语,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处在生起、变异、毁灭的过程中,没有常住性,后引申为死的意思。 ④〔然而在现世…也还都不错〕意思是:然而在现在这样的人世间,无所依靠而活不下去的人,不如干脆死去,使讨 厌见他的人不再见到他,这对别人或对他自己,也还都不错。这是“我”的愤激而沉痛的反语。①[中人〕为双方 介绍买卖、调解纠纷等并做见证的中间人。③[月白)浅蓝色,接近白色。⑨〔周正〕端正,⑩〔顺着眼〕垂 着眼,显出顺从的样子。①〔定局〕事情确定。这里指雇佣关系确定
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 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 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 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 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元 她诫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 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 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 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 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 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①。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 踱出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 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 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 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 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午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 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②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 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 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 ①〔淘萝〕用竹篾编成的淘米用具。②〔沸反盈天〕形容人声喧嚣杂乱。沸反,像沸水一样翻腾。盈,满 18
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 罪①…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 还提起祥林嫂。毎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 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②,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 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 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 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③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 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④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 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③。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 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⑥,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林嫂竟肯依? 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 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⑦,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 害③,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 头人⑨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 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 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 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 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 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 ①〔折罪〕抵罪,赎罪,②[新正( zheng)农历新年正月。③〔一注钱〕一笔钱。④[里山)深山里面。 ③[八十千)即八十吊钱。旧时称钱一千文为一贯、一吊或一串。⑥[吓(he)〕)叹词,表示赞叹。⑦〔出格〕超 越常规,与众不同。③〔利害〕现在写做“厉害”。〔回头人〕当地对再嫁寡妇的称呼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