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象研究 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 ——以《可悲的第一人称》为例 金理 内容提要:郑小驴的小说《可悲的第一人称》讲述了“北漂”青年小 娄一败再败的故事,然而持续的失败感乃至“路之尽头”的绝望体 验,都被都市生活与资本世界所允诺的无限可能“顺利”地吸纳、化 解,于是失败青年“屡仆屡起”。对于自身的真实处境没有觉悟 这才是青年人一败再败、无法突破失败循环的根源所在。不过,尽管 无法扭转小娄命运的已然走向,然而作为文学读者,我们却不妨重新 想象潜藏在小说情节脉络中隐而未发的可能性。通过文本细读,本文 方面剖析当下失败青年群体受制于现实秩序的深刻性与现实秩序统 驭青年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试图在失败者的自觉背后,摸索一代人在 历史中确立主体位置的艰难尝试。 关键词:《可悲的第一人称》青年失败感危机意识 DO:10.16287/ cnki cnl-2589/.2018.05.005 近年来,在中国作家笔下,失败青年的形象大规模涌现,比如方方《涂自 强的个人悲伤》、徐则臣“京漂”系列、甫跃辉“顾零洲”系列、石一枫《世 间已无陈金芳》、马小淘《章某某》……本文将青年作家郑小驴中篇小说《可 悲的第一人称》①视为当代社会、文学与青年处理“失败感”的典型个案,讨
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 论如下议题:当“失败感”在今天成为一种弥漫性的体验时,人们到底如何想 象和转化这种体验?文学史曾经提供过哪些处理“失败感”的先例?今天的失 败者故事,遭遇了何种限制又呈现出何种可能性?本文并非单篇的作品论,而 是希望解剖“这一只麻雀”,一方面辨析当下失败青年群体受制于现实秩序的 深刻性与现实秩序统驭青年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试图在失败者的自觉背后,摸 索一代人在历史中确立主体位置的艰难尝试。 失败感”的现实建构与文学史纵深 《可悲的第一人称》讲述了“北漂”小娄从都市逃遁到丛林这整个过程 中发生的故事。在北京“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看不到任何希望”:买不起房 (“好不容易我们精疲力尽无限接近首付的时候,房价一脚油门,一夜之间又 变得遥不可及起来”),租住在五平米的隔断间;为了等末班车“节省那十几 块钱”而与女友吵架,迫于生活压力女友两次堕胎,最终两人分手;甚至曾有 的文学梦也因四十多万字的创作手稿不翼而飞而中断……怀揣理想来到都市 多年拼搏,“曾无限接近于那个梦,眼睁睁地看见它一步一步地远离而去 切破碎,一切成灰”。于是,选择避居到边地拉丁的原始丛林中,“找个无人 的地方独自待待”,不久开始种植药材,没想到因为恶劣的雨雪天气,药材全 被冻烂,“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功败垂成”……总之,我们通过小说看 到一位步步失招、一败再败的失败者。 小说中的失败者,显然也来自当下现实中青年人成败评价体系的标定。当社 会丧失了多元化的价值观,成功就只能用一种标准来衡量,比如这些年蔚为大观 的成功学所定义的“三个月里赚到五百万”之类。这些以成功学面貌出现的评判 标准,充斥在社会各个角落,不但被社会精英标榜,连底层青年也复制同样的逻 辑。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社会流动性降低、阶层的分化与固化;他们看不到改变命 运的希望;又由于社会地位的渺小与无助,摒弃在既得利益集团之外,也无力与 坚固的社会结构正面抗衡,由此产生的无奈与积怨,往往会形成反向的助推力, 将外在、单一的评判标准内化为自怨自艾的心理认同,这是“屌丝”、“卢瑟” ( loser)、“蚁族”等流行语近年来风行的原因。《可悲的第一人称》尤其提醒 我们注意,建构“我”失败感的首要原因是在都市生活而无房,但正像小说叙述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所显示的(据笔者在复旦大学课堂上与本科生的交流来看,这一点尤其得到青年 人认同),“获取独立的居住空间”并不只是一种经济计算,而是包含了经济、 文化、意识形态等多样纠缠。或者说,以“城市式居家”为中心的日常生活系统 向青年人提供了生存的基本意义,形成了“买房=人生成功”的考评机制,它联 系着一张完整的、“正常”的生活网络,与工作、婚姻、家庭、对于未来生活的 想象等因素“深度挂钩,成为“移风易俗’的巨大力量”② 文学与“失败的故事”似乎有着天然亲缘关系,“在日常生活和伟大作品 中间/存有一种古老的敌意”。人们一般会认为文学是作家们“穷而后工 的事业;而在作家的自我认知中,也往往如卡夫卡一般“把自己归并到那些注 定要失败的人之列”(,本雅明甚至提醒我们,“要恰如其分地看待卡夫卡这 个形象的纯粹性和它的独特性”,就千万不能忽略“这种纯粹性和美来自一种失 败”,“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卡夫卡强调自己的失败时的狂热更令人难忘 在大多数情况下,文学不是为成功者加冕,而选择站在被巨轮碾碎的齑尘一边。 关于文学与失败之间的亲缘关系,北岛如是说:“失败,在我看来是个伟大的主 题。它代表了人类的精神向度、漂泊的家园、悲哀的能量、无权的权力 中国在进入现代之后就处于一个不断遭遇失败,不断从失败中自我觉醒 的过程,“在失败中学习和学习失败,也许正是中国现代性隐秘的源头 对于现代中国而言,失败感被视为现代性建构的关键,因为几乎所有理想方案 都是通过对国族自身的负面理解才被激发出来,“‘失败’这一观念包含着 系列文化、政治、修辞和文学策略,藉此试图修复在巨大的动荡、斗争与不确 定的年代里关于‘民族’和‘自我’的残损的感受”;现代中国文学提供的修 辞话语“往往意味着一种沉浸于悲痛中的身份,而非一幅胜利者的自画像”, 例如“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将痛苦、苦闷视作一个时代主导性的情感结构, 现代文化与民族自觉在中国的建构,就包含着一种失败的逻辑、一种建立在拥 抱挫败之上的弹性”8。这一弹性体现在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表现青年成长经 验的长篇小说《倪焕之》中,“倪焕之的成长过程并不顺利,不论是他的教育 事业、情感生活还是救国之志,都不断遭遇失望与幻灭,并最终在大革命失败 的颓丧中死去。在某种意义上,倪焕之的成长之旅是由一次次的出发与归零构 成的。然而,正是这一出发一幻灭一再出发一再幻灭一直至死亡的循环往复
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 定义了中国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型…也由此获得了它的形式:它始终是以失败 为前提的奋斗故事,是站在历史幻灭之处的回望”⑧。倪焕之的屡仆屡起暗示 着,与失败相伴随的,是深刻的危机意识与辉煌的抗争能量。这也启发读者去 重视现代文学中失败经验的辩证性:在优胜劣败的“天演公例”与现代社会线 性发展观的支配下,国人被视作弱者、失败者。但现代文学传统可贵之处在 于,一方面是对上述法则逻辑上的接受,另一方面是在接受过程中对这些法则 拥有具体化和普遍性而感到“伦理性的痛苦和愤怒”③。恰恰这种“痛苦和愤 怒”中蕴含着翻转、变革的潜能,其所针对的,不仅是自身在“公例”评判体 系下目前所处的位阶,而且是从整体上质疑该“公例”评判体系本身及其对强 弱、成败的界定范畴。 当然,在失败境遇中焕发出“主动精神”,往往需要与特定的社会现实 相互动。特里林在讨论年轻人进城的故事时指出,该小说传统中大抵具备一条 ‘浪漫传奇故事的线索”,“必须有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伸向世界”,打破常 规、选中一个主人公——皮普在沼泽地里撞见了马格韦契,于连青云直上,拉 斯蒂涅只是伏盖公寓的普通寄宿者却能渐渐走进巴黎的中心,詹姆斯·盖茨来 到百万富翁的游艇边摇身一变成为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些转变“稍稍有些夸 张”,“但它们却代表了日常生活中那些真实情况。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 初最初的几年里,西方的社会结构特别适合——或许可以说其出发点就在于 发生神奇而浪漫的命运转折”,“足以鼓励年轻人跨越阶级鸿沟”①。由此我们 才可以看到人与现实的“互动”:社会的开放性如何焕发人的能力和抱负,个人 裹挟着被激发而出的创造性和能动性如何生气勃勃地投入生活…我们在路遥 讲述的进城故事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上述“互动”:尽管高加林的人生处处被动 (小说一开始高加林就被迫“下岗”,《人生》讲述的也是一个起于失败的故 事),但他之所以愿意冒险,正是因为受到那只“伸向世界”、“巨大而有力 的手”的感召,那时的“世界”还允诺着希望兑现的可能性,不仅是可欲的, 而且是可实现的。而今天我们从文学作品中却看到这样的转变轨迹:同样身处 失败的境遇,从迎难而上、具有主动精神的“大写主体”,到今天暮气沉沉、 自认“卢瑟”的自轻自贱者。◎ 此处无法详细复述20世纪中国文学对失败经验的演绎及其意义,然而,文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学史纵深中潜藏的失败者“无权的权力”,以及失败感中蕴含的翻转、变革潜 能,提醒我们在阅读当代小说中失败青年故事的时候,要时时返顾,进而与之 相对照。 “脱身一刻”的生机与“路之尽头”的危机感 具体到本文讨论的“这一个”失败者,买不起房,女友分手而去,工作压 力巨大却依然社会地位卑微,城市留给小娄的只是无尽创痛;终于抛开一切、 挣脱城市,来到边地拉丁。对于小娄这样的青年人来说,“进城”与“归乡” 不仅是背向的漂泊轨迹,更是其建构主体的方式。与所有“京漂”一样,小娄 首先离开故土,进入城市,在城市和资本的大海中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们 ‘熟悉这座城市的每寸肌理……他们熟悉北京,比自己家乡还熟”,北京这样 的一线都市对于小娄而言,不仅是地理存在,也是象征空间,代表着崭新的身 份意识和对未来的承诺。然而城市中的奋斗只是带来伤痕累累甚至一败涂地, 于是小娄选择“归乡”,在遭受困惑、创痛与失败时,需要拉丁这样前现代的 田园及自然风景来疗伤。上述“归去来”结构的故事,大体就是表达失意者 往往是男性)离开城市,回到土地以实现自我救赎,在自然风景中重获价值 和新的希望,以乡愁来想象性地化解现代主体的病症。 初到拉丁原始丛林,“我”不再失眠,“梦中的天空湛蓝如洗”(相比 较,在北京经常失眠,梦中反复岀现“广告公司、难缠的客户、垃圾短信和彻 夜排队的楼盘开售活动”,甚至“阴霾、追杀与犯罪的场景”),每天“享受 着难得的平静——看书,烤火,打盹”……这一切似乎预示着边地生活和乡愁 式怀旧确实提供给了失意者人性回暖的心理按摩。但是渐渐地,小娄为“翻来 覆去都是一些重复的东西”而感到“厌烦”、“恐慌与空虚”。而当孤注一掷 投资于药材之后,梦境中的压力与失眠再度重临,恍如“身后总是响彻着女人 撕心裂肺的哭声”…“豆瓣阅读”在推荐《可悲的第一人称》时曾有“现代 版梭罗”的提法,显然这样的广告语没有理解作家郑小驴安设在文本中的反 讽:首先,田园并不是乐园,隐伏着众多不可控的因素(野兽出没,天气不可 测);在现代化的挤压下田园生活本身也是千疮百孔,而都市点点滴滴破败的 生活回忆一直在撕扯着小娄;越是向往远方和诗意,越是凸显无地自由。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