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4065 cnki. newt.2013.04.022 这些年,读叶弥 者和一位作家的书相伴成长,真是有趣实地捕获了。 而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初读的时候喜 父与子”是经典的文学母题。但是在《成长如蜕》 不自禁,感觉收获良多;等到自己年纪长中,即便把父亲看作世俗生活、强权意志的代表,读者也 了,人生阅历丰富了,再去读这位作家,还是读得津津有肯定会发现,在父亲人生中的某一时刻,他也曾是“弟 味,书中的阐释空间似乎陪伴着你在延展、充沛……这弟”。看见“弟弟”“整天津津有味地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 是奇妙的机缘 事”,父亲不免想起自己做“看门老头”时那段“一生中最 很幸运,这些年,我一直在读叶弥 自在的日子”。然而此后父亲必须出面否定、干涉“弟弟 的悠闲,也许此刻父亲会想到小时候在暗夜中被自己的 与“弟弟”重逢 父亲一脚从楼梯上踢下来的经历,两相对比,自然产生 给本科生开一门“当代小说选读”的课程,为了尽一种恼怒:傻小子你根本不明白,你的悠闲是我作为父 量减少这些非中文专业的90后们的阅读障碍,我一般亲牺牲了自己、以自己的“粗糙”来换取的。父亲不惜站 会推荐若干篇以青年人为主人公、以青春期生活为主题在污泥浊水中扛住“黑暗的闸门”,但岸上鞋不沾水、诗 的小说。每次学期结束时,会要求学生回答一个问题:这意而“悠闲”的“弟弟”总得从依附状态中走出来。这是父 学期讨论的小说中,最打动你的是哪一篇,根据近年来亲出面干涉的心理根源之一。考虑父与子形象的合一 的统计结果,叶弥的《成长如蜕》(190一直名列前性,还不妨注意《成长如蜕》中这样几个细节:当众叛亲 茅。我想就从这里开始谈起,年轻的读者们(笔者是80离之后,“弟弟”开始报复他的朋友,“愤馈然地在朋友面 后,勉强也算入其中吧为什么热爱叶弥,热爱这篇十多前炫耀起财富。他开着轿车撞来撞去,他一身的名牌,腕 年前发表的小说。 上带着瑞士牌全金表。他上朋友家里去的时候带着贵重 年轻往往意味着活力、变动性、不安分、改天换地,的礼物,总能让朋友的妻子想入非非而不满现状”,这样 当年轻读者遇到一个像“弟弟”这样与整个世界为战的做的时候他“很舒服”。而小说叙述者在这个时刻提醒我 人物时,总会特别上心。小说可以从两条线索来看,一方们:父亲当年的大柳庄之行,所谓“布施”,也是一种报 面是“弟弟”和周围环境的对抗、冲突;另一方面是众人复,以伤害他人自尊心的方式来满足自己曾经失落的自 合力的一场围捕。这场战争绝非势均力敌,“弟弟”孤立尊心,当时“弟弟”非常不满,信誓旦旦告诉父亲:“不,我 无援,而围捕者人数众多,这些人以不同的面貌、态度出决不会像你这样污辱他们。”还有,当“弟弟”最后受骗于 现:父亲代表家庭中专横的君王,与“弟弟”构成激烈冲钟千里而拘留时,“他夜不能寐,通宵达旦地醒着。他想 突;叙事者“我”/姐姐,是“弟弟”身边一个理性的观察起了父亲曾经也是这样在监狱里坐着,通宵达旦,没有 者,出以和风细雨的说服;还有钟千媚,当年青梅竹马的尊严。”对于父子两人来说,这一共同的被关押的处境仿 邻家女、朝凶狠的男人头上掷玉米花的“天蓝色”小天佛是一个象征,遭受了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毁灭性打 使,后来变得“残酷而冷静”,变得“世俗而实际”;“弟弟”击的事件,父亲当年太看重和朋友的约定而吃亏,“从这 周围一帮狐朋狗友则是反衬,把臂走过共同的一段路,件事过后,我父亲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口头许诺。”弟弟也 但朋友们早就“觉醒”,与“弟弟”分道扬镳……这些不同是,“弟弟彻底解脱了,他平静而豁达。”自此告别旧我,当 面貌、态度出现的人或群体,立场却惊人一致,他们代表他们重获自由之时,将不再按照以前的规则行事。“冥冥 着现实的铁律、统治着我们生活的逻辑法则和必然性,之手操纵着弟弟重复我父亲走过的路”,多么可怕的“冥 聚合成一股至高无上而又秩序井然的力量,从容不迫地冥之手”,让如此针锋相对的两代人被塑造成一个模样。 拆解一个人青春期的热情、梦想、躁动和叛逆。正如李敬 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这场围捕是如何一步步实 泽所言,这是一场无声的围捕,结局很“圆满”:弟弟“成施、经历大大小小的战役。最致命的打击、也是迫使“弟 长了,令人信服”。不同的猎杀者从不同的方向——家庭弟”向世俗投降的导火索,无疑来自钟千媚。“弟弟”和千 亲情、爱情、友谊等——张开弥天大网,将“弟弟”严严实媚青梅竹马的爱情被他涂上了一层罗曼蒂克的朦胧色 绿色批评/L95
彩而极为珍视,同时这份爱情也是对钟千媚之父钟老师小说中说的那样象征“他的内心还是保持着对美好人性 精神偶像)完美人格的一种崇拜式移情。这些都雨打风的追求”,抑或是一种借口、抚慰,告诉自己原来也有过 吹去。接下来是朋友的抛弃,在那帮狐朋狗友交流“生存纯真年代,由此解脱掉商场中拼争时的心理负担,可以 经验”时,“弟弟”感到格格不入。然后是钟千里的欺骗与放手去搏? 讹诈,这是最后一场战役,非常奇怪的战役。“弟弟”在进 被碾碎的岂止“弟弟”一个。如果只是为了荣华富 入这场骗局的时候己经不像以前那么“傻”了。此前“弟贵,钟千媚为何不留在身为“富二代”的“弟弟”身边。但 弟在工作上勤勉了许多,这令我父亲欣慰”,已经在父亲她宁愿远离“弟弟”在一个台商身上去实现功利的目的, 规划好的道路上前行了一段时间;而且当钟千里向他打甚至在离去前希望献身于“弟弟”。钟千媚心里何尝不存 电话时,“弟弟不置可否地扯开话题”,最后也没“全情投着分裂的自我:不愿意将纯洁的感情与功利的算计搅和 入”(千里狮子大开口“百万元”,但“弟弟”拿去了三万,在一起。“弟弟”永远保留着阿福的照片,而钟千媚何尝 留了后路)。也就是说,在这场騙局的一开始,“弟弟”已不在“弟弟”身上寄托了她最后一丝理想与眷念。 经约莫预知到了结局,他在对付、进入这场骗局的时候 在“弟弟”被围剿的过程中,站在他反面的人物空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坦然。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弟前强大,而本应该提供援手的同盟其自身却千疮百 弟”此刻已经“分身"为“两个自我”:一个自我已经向这孔——我是指“弟弟”的精神偶像钟老师。显然他并不是 个现实世界投降了,但另一个自我还残存着一丝侥幸一个合格的“导师”,“弟弟”原来可以依赖的理想资源被 “也许钟千里还能给我一些久违的友谊,姑且就尝试这抽空了。检讨发生在“弟弟”身上的悲剧,除开来自外部 最后一次吧”)。这场骗局,既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 的强敌,这其中肯定有个人、主观的原因。“弟弟”性格的 根稻草,也可能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弟弟”是抱着观望、养成和童年记忆有深刻关联。在跟随全家一起下放农村 最后一试的态度去赴会的。而且“弟弟”也知道这将成为的岁月里,他把大柳庄作为“心中的圣地”,完全不了解 个转折点,我们可以揣摩“弟弟”此行的目的:对于在当时“完美的人际关系”往往是建立在极端贫穷之上的 钟千里身上发现久违的友谊,“弟弟”其实也没抱多大指这其中有着叶弥深切的体验与反思②)。看待事物的时 望;更重要的是,希望以这次行动来安排给自己一个仪候无法建立起完整的视野,而对自身已经固化的褊狭视 式,所以临行前特意给阿福上坟,既是祭拜亡友,也是告野又缺乏自省的能力,这是“弟弟”的病根。后来他跑去 别过去的自己,岂止是告别呢,简直是埋葬旧我。所以,西藏,又是要去寻找另一片圣地,回来之后,“谈起了西 两个自我”的关系是:一个自我在作最后的抗战(有限藏的所见所闻,他眉飞色舞,对西藏的风土人情,对西藏 度的抗战,毫无先前的自信,甚至战斗号角吹响的那一的粗犷质朴和对神灵的极度虔诚赞不绝口”,似乎得偿 刻已经想见了溃败的结局,多么悲壮的抗战),另一个自所愿,但有个细节透露出“弟弟”在西藏真实的困顿与潦 我在赏鉴这幕“自杀”的仪式,看着以前的自己慢慢死倒,一次醉酒后躺倒在酒店角落的沙发上,“他醒来的 去,给自己一块墓碑,一个理由——所有的人都没有办刹那间心怀恐惧,以为是睡在西藏的某个肮脏简陋的小 法再提供给“我”温暖、提供给¨我”求证理想生存的依据旅馆里(不可与人言说的真实啊)。”更妙的是叶弥在括 与可能;能够提供的人又早已长眠地下。没有其他选择号中加的这句话—“不可与人言说的真实啊”—一直 了……这个世界仿佛一个陀螺,必须不停转动才不致倒指“弟弟”思维方式中的荒谬:心中有一个稳固的理想 下,而转动就此成了本质,再不带有任何其他目的。而这个理想是不能去触碰的,哪怕现实中有细节戳穿、揭 “弟弟”曾有过的信念是“让天下的人都幸福”。准确地开了理想中所充斥的谎言,也宁愿把这些真实细节放逐 说,已经没有人去在意什么是幸福,而只有成功者,或失掉,以此掩饰、圆满那一虚妄的理想。总之,“弟弟”无法 败者。所谓“失败者”实则就是无法适应那种不停的转建立起一种正常的生活或工作状态,要么沉湎于幻想之 动,而“弟弟”就是这样一个被不停转动的世界所碾碎的中,此时他意气风发,因为心中有理想,但整个人亢奋得 失败者。“没有人心痛:/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就好像腾云驾雾,根本无法降落到现实中;幻想一旦破 变”(穆旦:《裂纹》)…在这之后,“弟弟”顺应了时代,灭就歇斯底里、放纵自己、醉酒甚至割腕……根本没有 顺应了世俗生活,结束流浪,终于回到了父亲为他设计办法在理想和现实的结合点(个人的岗位)上展开有效 的人生道路,回到了人们所期望的“正常的”生活轨道。的实践,姐姐老早就看穿了,“弟弟不是一个实践的人”。 当然他还保留了阿福的照片(说句狠心的话,还好阿福 话说回来,这类人物身上也自有可爱之处。“弟弟” 短命),对于最后在商场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弟最突出的特征是那种拒不认同的抗争,以及抗争所带来 弟¨米说,保留着一张阿福的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像的焦虑感。“焦虑”是通过与现实 续的紧张对峙米 运2013
艰难摸索一种自我确立的主体力量,这背后,是叶弥通息的伦理姿态出场,从旁加以冷静观察或理性说服;又 过文学想象与世界发生关联时所承受的障碍,是“弟弟”由于“兄/姐”毕竟不同于高高在上的家长,往往能更体 /叶弥的心灵空间与外部现实在整合过程中留下的 贴“弟弟”的困境。比如在《醒来吧,弟弟》中,“哥哥”是虽 道道磨蚀的痕迹。无论是在今天的文学还是现实中,这经劫难但信念不变的知识分子,“弟弟”则是精神颓丧满 种焦虑与障碍都已渐行渐远,整合过程已然完成、连摩腹牢骚的前红卫兵,小说讲述的是前者作为启蒙者一方 擦的痕迹都不复存在。在一个“弟弟”被治愈后的年代如何在“文革”之后,对发生信仰危机的虚无者展开“治 里,我们看到“暂时坐稳了奴隶”后的自鸣得意,有时也疗”。其次在这一人物关系结构中,“弟弟”往往是有待拯 有焦虑发生,那是在攘臂争先充当成功人士后备军的途救的“问题个人”,有着极强的“可变性”,他们的“价值观 中,时或遭遇的不平。而成功人士—比如《成长如蜕》和生活方式尚未牢固确立”,“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 中的父亲—恰恰是当年“弟弟”试图挑战的对象。 自由、困惑和犹豫”,大多拨动人心弦。而这一拯救的 今天是一个盛行忧伤的年代,但是小清新式的忧过程和结果——不管是《醒来吧,弟弟》中敷衍的“治疗” 伤和弟弟身上的焦虑,在根子上就天差地别。与前者 (将青年自身意义、价值,与外在规定性、历史目的论简 体同生的是自恋,“蜷缩在自身生存的内部,以私我的情单挂靠),抑或《成长如蜕》中左冲右突而最终被制 感、原欲和利害为其全部世界,社会、历史和精神性被封服——皆意味深长,深刻昭示出不同语境中人们的情感 闭在个体生存之外”;有谁会像“弟弟”那样真诚而痛态度、思想观念如何与历史条件、时代主题互动。我会将 苦地去思索“让天下的人都幸福”。于是“忧伤”就粉墨登这一课题留待以后展开。 场,沉溺于淡淡的忧伤情绪中,正可以此作为拒绝担当 大凡描述青春的小说都会采取“艺术小说 的借口,同时换回虚伪的治愈。无须让生命悸动的痛感“这是一种关于诗人和世界的故事,而其中的诗人永远 来校正自己,也无须在黑暗的长旅中左冲右突,这是 敏感而正确,世界却总是迟钝而错误”——的模式, 个“诸神归位”的时代,对于年轻人来说,在早己熟稔成《成长如蜕》不在此列。“弟弟”的思维和行事聚集着致命 人社会的铁律之后,选择哪条路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缺陷,一再犯错。就比如上文中提及那个逃亡去西藏的 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挤掉多少人、超过多少人。由此来丈情节,对青年文化心理的弱点简直一击中的:总是憧憬 量,当年“弟弟”支付的代价既惨重又愚蠢,可是没有了 个远方的世界,在其间寄托乌托邦想象;当下的生活 那场围捕所留下的血痕,所谓的“治愈”必然是轻飘的。以及这个生活环境中的制度、道德习惯等等一切,每每 今天年轻读者在遭遇“弟弟”时的惊愕可能正在于此,这不尽如人意,自己置身的现实社会总是“异己”的;而激 是一个不被虚伪的治愈所消费的人物。 烈的自由意志所驱使的界外感(“我不在丑恶的环境 尤其站在今天回望,“弟弟”当年抵死顽抗的那股中”)、抽身感(“我与这个环境无关”)、那种腾云驾雾的 力量,现在已经无孔不入地充塞在社会任何一个角落,姿态,又使得其超越性的乌托邦理想根本无法在一个具 有时甚至荒唐到敲开你家的门,理直气壮地要求你出让体、日常、切身的工作与生活情境中安放、落实。但这并 心爱的那株桃树(《向一棵桃树致敬》,2007年)……“弟不是说安分就好,超越性的向度就得闭塞。尤其这些品 弟”曾经像堂吉诃德冲向风车那般向着这股蛮橫的力量质、特性在今天正在日渐稀缺· 说不,他不轻易让渡内心坚守的空间,在抚今追昔中“弟 《明月寺》(2003中一个细节,“我”到寺里“想求一 弟”当年的身影真是弥足珍贵、也让人心痛。 支签,关于爱情的签”。薄师傅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 我把这一节的标题拟作“与‘弟弟’重逢”,不仅是候,也像你这样喜欢泾渭分明。”这句话,简直就是叶弥 要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中以“回望”的视角来把握“弟弟”对她的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说的。在《成长如蜕》里,根 的独特性,同时也主张:这一独特性不妨置放到文学史本无法用以往“泾渭分明”的态度来面对“弟弟”。说实 的人物形象长廊中来考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现代话,我无法把“弟弟”作为一个研究对象,置身事外、平心 文学的形象世界,主要是青年的世界”,在这一形象世静气地拉开一段距离来加以考察。我总在想,对待“弟 界中,以“弟弟”为主人公或主题意象,就构成一个绵延弟”这个人物,如果我能够有“泾渭分明”的立场与勇气, 不辍的重要子类目。远的不说,在我有限的视野内,刘心站在哪一边都无所谓。比如,我就坚定地支持“弟弟”, 武《醒来吧,弟弟》、叶弥《成长如蜕》路内《阿弟,你慢慢“弟弟”一点没有错,举世皆浊你独清,你在捍卫人类最 跑》、黄咏梅《表弟》等已可构成值得探究的文学形象谱宝贵、在今天也最稀少的品质、价值。面对小说的结尾 系。这一类形象之所以有意味,首先是“兄/姐一弟”人我们就应该勇敢的指责:这看似劫后余生的大彻大悟其 物关系结构的特殊。“兄长¨或¨姐姐¨往往以颇有家庭气实掩盖着投降和妥协。反过米也可以,就认为“弟弟”是 绿色批评/[97
个傻瓜,世界在向右,凭什么你要向左,什么“与整个世又看到了这种品性,显然叶弥珍爱此类人物。在《司马的 界为敌”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像“弟弟”这样的人,就是绳子》(2002)、《天鹅绒》(2002这样的故事中,叶弥好走 市场经济发展必然的牺牲品,一再沉溺在幻想中不去、险棋,在为一般道德所不齿的、与日常伦理构成尖锐冲 也不敢认清现实,并不值得同情。——如果能够坚定站突的一刹那间,见证人性的纯粹。“世界能对任何思想进 在以上这两种立场的任何一边,读这部小说、面对“弟行分门别类的处理。但它不能替一种真正的新体验进行 弟”这个人物的时候,都不会有那种心痛欲裂的感受。分类”,我想,叶弥正在拒绝被分类的处境中,摸索一 但由此我也明白,“弟弟”这个人物之所以复杂、拒绝简种真正的人性体验。这种独特的人性体验,也需要一种 单的归类与判断,原因之一是:这个人物紧贴着时代与独特的文学形式来赋形 社会跳动的脉搏,用张新颖老师的话来说是“内在于时 叶弥笔下的人物,无论是在乡间小路上踽踽独行, 代”的。而我在面对这个人物时心绪的无法平静,恰恰因或是穿梭在都市的街头巷尾,内心都充满痛苦、烦恼和 为我和小说人物的这种“拖泥带水”的关系,正是我自己挣扎,“对这个世界充满倦怠”,在一团又一团的矛盾纠 和时代的关系。这部小说是如此诚恳,也逼迫着读者诚结中扑腾……这是我们经历过的历史,是我们正在面对 恳地去看清楚自己的面貌、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关系。 的现实,当今天的作家要展现上述“沉重”的生活时,往 《成长如蜕》的叙述者是作为姐姐的“我”,“我”不往将叙述话语的性质迁就现实生活的经验,一意朝着 仅操控着小说走向,而且不时介入到“弟弟”的故事中,实、满、峻急、沉重的方向落笔,甚至滞涩地举不起笔来 有时是和风细雨式的说服;有时潜入“弟弟”胸腔中剖出叶弥大概是个特例,借用批评家的发现,她找到了一种 其隐秘心计,“他醒来的一刹那间心怀恐惧,以为是睡在“以轻击重”的方式。②无论是《现在》(1998、《美哉少 西藏的某个肮脏简陋的小旅馆里(不可与人言说的真实年》(2002)、《局部》(2011这样以历史上惨不忍睹的灾 啊”;有时则冷眼旁观,“弟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远离了难为背景,抑或《小女人》(2004、《小男人》(20060、《恨 现实世界而囿于他的丰富美丽的内心世界”;有时发出枇杷》(2006这样直面个人日常生活中剪不断理还乱的 先行者沧桑阅尽后的感悟:“真正的成熟使人抑制某种苦恼——总之这些小说都可以铺陈出无边而让人室息 欲望,牺牲某种信念,换取目前的平衡,这才是一种清醒的苦难场景,但叶弥却总是让叙述充满轻盈、灵性、诗 的取舍,含有人生真正的悲壮”……这样的操纵和介入,意,甚至不乏戏剧性、喜剧味道的天光乍现。就像卡尔维 不仅是在展开“弟弟”的故事,也是在引导读者该当如何诺举证的希腊神话,柏尔修斯依靠“世界上最轻的物 理解“弟弟”。不过且慢,“弟弟”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质—风和云”,来反抗美杜莎会把人变成坚硬石头的 由姐姐/“我”叙述出来的,这种叙述在多大程度上贴近目光。 弟弟”生活的本来面貌,多大程度上能复原出“弟弟”成 “当我觉得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要变得沉重时 长的细节和隐痛?当“我”以老僧入定般的卒章显志 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 人生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于不得不做中勉强去做,是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 毁灭;于不得不做中做得很好,是勇敢”—来许诺给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 “弟弟”一个“结局很圆满”,来替代“弟弟”劫后余生的大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 彻大悟之时,这番话真的能够取缔、收束“弟弟”此前“勉界。”这样处理现实的、“另外一种”的方式到底为文学 强去做”的意义吗?真的能够压服、平息一代又一代“弟提供了什么?我注意到《恨枇杷》中这样一个细节:梅洛 弟们”驿动的心灵吗?我并不觉得叙述者“我”就等同于水,所在工厂车间全体下岗,丈夫不知所踪,那天应约去 作者的代言人,《成长如蜕》最具有文学意味的阐释空市政府大门口静坐,一无所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赶 间,在姐姐/“我”和“弟弟”之间,这个空间含混、犹豫、回去“履行家庭主妇的职责”…在路上她进了超市,看 最难将息,找不到稳固的立场,又质疑仼何给定的到鲜花,“想也不想就买了一捧玫瑰花”,不消说,这捧鲜 花“对她这个年龄的中国女人,对她这样生活拮据的下 骑着麦秸,夜晩飞行 岗人员,是不合适的”。 我们对于下岗女工有一个想象,她们的生活必然 《成长如蜕》之后,弟弟”这样“一根筋”式的人物如夜一般的黑暗;同时,我们对女性文学也有一种想象, 在叶弥笔下并未绝迹。这些人物坚守着有悖常理的道无论是张牙舞爪型或温婉体贴型,总之更多的伸向内心 德原则,甚至在被揭破、被伤害之后仍然抓住唯一的安隐秘。曾经有评论家质问,为什么铺天盖地的女性写作 慰,我们在后来《父亲与骗f》(2001中的“父亲”身上,中,就没有以下岗女工为对象的?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 ∠203.4m/
上面那两种想象间横亘着的裂缝,仿佛就是现实生计问间,泼洒出一个柔弱女子“拔地而起”的力量与意志。这 题与缥缈的心灵隐秘之间的无法调和,就是梅洛水和是“轻”与“重”的辩证法 “一捧玫瑰花”之间的无法调和。在无法调和的共识规训 还是卡尔维诺的话:“在距离我们更近的时代和文 下,文学就被规约成对艰辛生活的浓墨重彩而无法伸展明中,农村妇女承受着更加沉重的生活负担,那里便有 到她们的精神处境 女巫骑在扫帚上或骑在更轻的麦秸、麦穗上夜晚出来飞 下岗女工和“一捧玫瑰花”之间的无法调和,让我行。”想起梅洛水走进超市给自己买“一捧玫瑰花”,我 想起当年路翎的自我辩护:劳动者的“内心里面是有着就会想起上面这个意象:骑着麦秸,夜晚飞行· 各种的知识语言”。叶弥与路翎的小说自然有绝大不 顺便说一句,在叶弥的小说世界里,“花”是一个经 同,后者的文体热情奔放,人物喜作长篇大论,泥沙俱下常出现的意象。《郎情妾意》(2005中,王龙官在街边摆 中凸显着青年人的艰于呼吸与反抗急迫,这些都和叶弥修车摊,工具箱里充塞各种零部件,你能想象出那种油 式的轻逸叙事迴然有别。但是我觉得这两位小说家在精污杂乱,“引人注目的是箱子上放着一盆石榴花盆景”。 神追求上有着难能可贵的一致:他们在情节上并不苦心《向一棵桃树致敬》(2007里,海五顽固地守着那柱桃 经营,孜孜以求的是人物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往往树,“开花让自己看”。还有更顽固的,道士钟文清从小到 模糊不定、无法预测,其间正孕育着向生活突击的各种大只爱观里的一株红梅,“天天要去看它,时时和它说 路径;因为这些多样的路径长期不被人重视,也就是说,话。浇水除草不必说的,还把它当瓷器一样擦拭”(《玄 与我们对此类人物惯常行为和思维习惯的“共识”大相妙》,2007。也正是在苏递给我一支野菊花—“微微沾 径庭,所以小说中的这些人物总是显得痴狂或迂傻 上些露水,显得润而深厚”—之后,“我”恐惧的心态才 凤毛(《小女人》身上“无穷而盲目的活力”就让我想“轻松畅快”(《香炉山》,2010……茅盾的《子夜》中,吴 起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中一些人物的挣扎身影;但是,荪甫太太林佩瑶在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夹着过去 也只有打开“正常标准的共识”,我们才能发现底下精神恋人留下的一朵小白花。普实克据此细节将现实主义的 世界的波澜汹涌,发现人物鲜活的自我意识和独特的生经典之作认作浪漫主义之声。陈晓明先生近来对“关 活逻辑。在这样的过程中,他们“重新发掘了那些受压抑于花的谱系建构的中国现代浪漫主义传统”有所论列, 的心理状况,而这些受压抑的心理状况以真实的面目出“花”这一重要意象在小说中的出现,暗示着向浪漫主义 现反抗了理性历史观企图强加在人类心理上的整体性、传统的致敬,而“表现人的精神困境,表现人的内心世界 连贯性和和谐性”。 的复杂性和独特性”是浪漫主义传统最基本的面向 路翎和叶弥最想提醒读者的就在这里:必须“从生 由“花”转入“心”。叶弥笔下的人物,往往有强大的 活本身的泥海似的广袤和铁蒺藜似的错综里面展示了内心空间,一类是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里坚守自己的价值 人生诸相”,而生活世界根本不是“自然的”、不言自明原则,另一类是一度在漩涡里起伏挣扎而最终择定了人 的。重要的并不是由确定无疑的客观特征所构成的稳固生流向。前一类比如“弟弟”、钟文清。这其间还有区别 的人物面貌,而是笔下人物的意识和自我意识;重要的“弟弟”与周围环境构成紧张对峙,对峙中隐隐渗出的血 也不仅在于描绘缠夹曲折的现实生活,而是突破身份、迹彰显出自我坚守的不易。而钟文清却是另一种云淡风 惯习以及任何僵硬体系辖制,描绘生活表层下,发生在轻,他活在自己的原则和信仰里,这些原则、信仰早已如 自我内部永无休止的搏斗,尤其是这种搏斗中“活的意血脉流贯四肢,“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 欲”的轨迹。在《恨枇杷》中,“活的意欲”被一捧玫瑰花踦,砉然响然”,“莫不中音”,无需在日常生活中特为标 所照亮,叶弥撬开了滞重的现实与身份外壳,她展现一举。自然,那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年代,“现在的人什么都 个下岗女工心念萌动的那一刹那,即便在生活之重的围不怕了”,钟文清的道观也早已“灰尘扑面,庭院里落叶 困中,这个失意者的心灵并不枯竭,依然活跃,充满着各满地”,钟文清就像狂风肆虐中的落叶,岂能自主,于是 种复杂的流向,而任何一种流向,都代表着绝望中打开一度被押送到精神病院。然而,他的脸上“居然有着轻松 生活可能性的一种尝试。有了前面这么多细腻、幽微而的微笑”,越是安然沉稳、不为所动,那看似霸道的强制 绵长的铺垫,小说结尾那一幕才惊心动魄而又不显得半力量就越显得色厉内荏,而原本卑微、被动的钟文清则 点突兀——梅洛水,这个随波逐流、眼看就要被生活的越发禀有高贵的尊严。这是人之为人的尊严:诚然“无往 困厄与烦恼浸没头顶的女子,竟然会昂着头,一脸凛然,而不在枷锁中”,但是再怎么困难的境遇里,人还是可以 “以从来没有过的坚强”告诉何应龙:把那张卑鄙的纸条选择的;而这样的选择,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再说 撕掉!叶弥从容不迫地走笔至此,轻逸叙事就在这一瞬后一类,那些百转千回的弱女于突然择定了自己的人生 绿色批评/[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