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 次,卢梭与梭罗式的“回返自然”,动因之一是对资本主义结构中城市文明和 工业文化的批判,而小娄是否具备坚韧的意志来贯彻上述批判呢? 尽管如此,当小娄告别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一个电话就能左右我 的情绪,左右我的计划”的生活状态,来到草叶葳蕤的拉丁丛林,这从城市中 脱身的一刻,仍然绽放出生机与希望。墨拉蒂曾经指出巴尔扎克作品对成长小 说结构所产生的深远影响:“逃离都市的迈斯特,挑战社会的于连,都对他们 那个时代的现代性主潮保持敌对立场。但是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一往无前,第 次完成对‘时代精神’的认同。吕西安(《幻灭》)自我塑造的唯一方法,就 是将自己与巴尔扎克时代基本的社会机制结合起来。……在一般对‘成功’的 认识中,个体和世界—在某一时刻——是关联一致的,但这只是‘某一时 刻’,无法要求这种关联驻足长留,因为个体生命的时间和社会体系的时间无 疑会脱节”;“吕西安们往往紧跟时代,也使其无法形成一种延续的个体性: 他无法‘是其自身’,某种程度上‘不具有人格’,他完全是社会创造的‘时 代之子’”①。巴尔扎克将小说主人公的“成功”挂靠到“时代精神”、“外 在的社会体系”上,当这一“挂靠”严丝合缝地完成的那一刻,成功者/“时 代之子”就诞生了,而“失败”是被“成功”反向定义的。然而,墨拉蒂的论 述非常辩证:“紧跟时代”的“时代之子”往往旋生旋灭,当个体与“时代精 神”脱节的那一刻,成功者就“旋灭”为失败者,所以这种“自我塑造的方法 也是自我毁灭的方法”,这种方法无法型塑出“延续的个体性”与稳固的人 格。相反,如小娄这般,尽管是被动,但至少从“城市式居家”(买房=人生成 功)的考评机制中逃离,我们必须注意这种考评机制往往是主流价值观、支配 性生活方式和集体性消费氛围所召唤出来的,小娄自谓“我抛弃了全世界”或 可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这番从时代主潮中脱身、放弃“紧跟”,或许会被定义 为“失败者”,但恰恰可能开启寻找自我“本真性”的契机。 意识到时代主潮势不可挡,但并不愿意任其摆布,哪怕是以逃离的姿态, 这其中多少暗含着置身于危机处境时产生的重构自我认同的需求。“车子到了 拉丁,前面就没路了”——小说开篇这一句话,不仅是写实,也警醒地点明 “走到路之尽头”的危机感。“历史地描绘过去并不意味着‘按它本来的样 子’(兰克)去认识它,而是意味着捕获一种记忆,意味着当记忆在危险的关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头闪现出来时将其把握。历史唯物主义者希望保持住一种过去的意象,而这种 过去的意象也总是出乎意料地呈现在那个在危险的关头被历史选中的人的面 前。”本雅明的提示是:通过一种特殊的危机感,可以把握与时代本相劈面 相逢的局面,可以捕获进人历史与现实(现实正在成为或正待成为历史)的 真正机遇。小娄敏锐地意识到“前面就没路了”,在这一瞬间,他被危机意 识所击中,在“路之尽头”看清了自身“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 处境。小娄“把手机卡扔进了火塘”切断与过往生活的联系——这番“洗心革 面”仅止于一种姿态,抑或出于自由自决? 无论如何,小娄是携带着“脱身一刻”的生机与“路之尽头”的危机感而 来到拉丁丛林的,我们读者也当携带着上述期待来辨析小娄在丛林中的所作所 为——此后的这番作为,到底是发扬抑或耗尽了先前的潜能与危机意识?小娄 会是“被历史选中”的那个人吗? 拉丁鲁滨逊 当下文学中大规模涌现的青年失败者形象,大抵具有外表淡漠、心如死水 的特征,这背后有着深刻的根源。孤身“漂”到城市,“方圆几百公里内,连 个现实的励志故事都没有”①,如果“睁了眼看”,无奈、无力甚至绝望感可 能每天都会侵扰你:“我”和“我”所欲之物之间鸿沟过于巨大,算了,不要 有“非分之想”;更准确地说,不是“不想”,而是知道“想了也没用”,转 而寻觅自慰、化解的渠道。越是困难重重的生活,消解、转化失败感的途径也 越多。屌丝的自嘲、卢瑟自晒“囧”“糗”的段子,已然成为弱势群体的自我 表达,借此将愤怒、失望、沮丧与无奈转化,同时拒绝公共世界,也消弭了再 次行动与诉求反抗的可能性。有论者曾从阅读文化的角度探讨当下青年文学中 失败者比比皆是的缘由,这是很具洞察力的角度,如果以关于村上春树的阅 读史为例,恰恰可以证实上面的这番论述。千野拓政教授在研究东亚共通的青 年文化现象时指出,村上春树吸引读者之处在于其小说提供了一种“治愈”或 救赎”:在找不到出路的彷徨和失败的困境中,“他不是鼓励说拼命努力, 而是肯定现在的状况”,“肯定主人公说‘这样也可以’‘输了也没问题,也 可以的’”①。而这背后是文学的转型:现代以来的文学大抵是促使读者“期
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 待着通过作品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某种真实”,借鲁迅的话说即“睁了眼看” 敢于正视”,“文学不外是给每个读者启示更大的世界”;然而对于现在 的青年而言,“文学不太能启示这样的世界。世界已经固定,而在所属的狭窄 的共同体里,自己的位置或角色被分配下来,很难感到自己能参与并能改变的 余地”9。无法改变命运的青年人,安住于村上的文学中,告慰自己“输了也 没问题,也可以的”—现实的失败与文学的失败就是这样彼此配合。 当小娄逃离北京来到拉丁的初期,肯定产生过“这样也可以”的自我告 慰(“离拉丁越近”,“想哭的冲动越来越频繁”)。如上文所分析,这种对 于失败的自我体认,一方面可视作青年人身处严峻现实时的心理缓冲与防御机 制;另一方面则是面对社会压迫机制时的保守,这里的“保守性”在于,青年 人的心如死水与“认命”,并不是个体“自然”的、“天性”的状态与心理, 而是指向个体与被强加到自己身上的暴力之间被迫的同谋关系。—对此同谋 关系无所自觉甚至不以为然,这才是真正的失败者吧,尤其与第一部分提及的 文学史上那些从失败感中转化出翻转、变革潜能的青年形象作对照。 但小娄毕竟不安分,转折点是他开始尝试在丛林的荒地上种植药材,“刚 进山那阵,我只想将内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赶紧释放岀去,洗涤得越干净越 好。而现在,仿佛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开始了某种期待与守望”,与此心态变化 相同步的,是焕发而出战天斗地的活力。尽管读完小说了解到小娄的药材生意败 于天灾,尽管这番生意的性质非常可疑(下文详析),但我们不能抹杀开垦荒地 最初的意义,这一行动让在都市中奄奄一息的小娄恢复生机,让濒死的心脏再次 起搏,从“不能想象到变化存在”的“给定”的环境和秩序中挣脱,转而“坚信 人有能力通过理性行为去改变自然和社会环境”,进而重新把握自我的命运。 都市生活中的失败者摇身一变为边地的征服者,仿佛新时代的鲁滨逊。而《可悲 的第一人称》与笛福名著《鲁滨逊漂流记》确实可以进行有趣的对读。 小娄在老康的引领下,第一次进入拉丁原始丛林,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 细节:老康为小娄带去了食物及“锅碗瓢盆和棉被”,小娄眼中“到处都是碍手 碍脚的东西”,却唯独缺了两件物品,“我说得有张桌子,还要一把椅子”,老 康“愣了下”,“面露难色地补了一句,我家也只有吃饭的桌子…”也就是 说,在当地人老康看来,桌椅并不是生活必需品,老康也完全不理解桌椅之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