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角 “自我”诞生的寓言 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 金理 在余华自己的解释中,《十八岁出门远行》(以害,在此意义上是一种“创伤”。诚如弗洛伊德的发 下简称《远行》)曾被理解为源自一则新闻报道的灵现,“创伤与其说是一种潜意识的症候,不如说是 感触发1,也被追认为获得先锋性质的“真实观”种历史症候,这一症候天然地指向创伤和历史的复杂 之后的创作起点(2。自然,任何权威阐释者(比如矛盾关系”(4)。 文学史家、批评家)乃至原作者本人都无法“封锁” 中国先锋主义者们大多在成长的阶段经历了 一部作品的题旨。诚如萨义德所言“作者并不是机械文化大革命这个将元话语的威胁强加于每个个人的 地为意识形态、阶级或经济历史所驱使;但是我相时代,这并不是偶然的。这种威胁,作为心理的攻 信,作者的确生活在他们自己的社会中,在不同程度击,最终成为先锋派作家们试图描述的东西。”( 上塑造着他们的历史和社会经验,也为他们的历史和《远行》完成于1986年底,该年余华的不少作品(比 经验所塑造”3,本文正是着眼于文学与历史经验的如《一九八六年》)都可以在试图描述“文革”精神 辩证关系,将《远行》理解为一则“自我”诞生的寓创伤的意义上得到理解,“那一年,还是一个作家比 言。这部小说既宣告了“自我”的诞生,但这一“自较关注写作题材的年代,我也不能免俗,所以,那个 我”又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有可能走人消极的困时候我就一直想写‘文革’…我想用一种独特的方 境,也有可能重新开放。而恰当理解“自我”观念,式,别人都没有的方式来表达‘文革”,作家在自述 必须通过持久地(而非一次性地、幻想一劳永逸地)中还表示,对他们“这一代人的记忆来说,‘文革 与社会语境的互动来展开。本文结合文本细读,希望永远不会过去”,而动乱造成人的精神创伤,正是那 尝试的正是这样一种反思性的工作。 一时期余华的创作资源之一6) 这种理解不仅在作家的自述中成立,也能通过 对文本的解读来加以支持。“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 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 《远行》是余华先锋时期的代表作之一。这部小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 说并不仅仅在形式实验上具有意义,如果我们对小说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 进行细致的历史阐释学分析,就能发现其中蕴含着·尽管“我”强调“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 某种在“文革”暴力阴影下的症候性体验。“文革”飘”,意思是已经开始成熟;尽管“我”实际上已经 是一场灾难性事件,对人造成持续而深远的心理伤投入到一个外部世界中,但其实“我”还没有作好准 94
金理·“自我”诞生的寓言 备,他并不是去面对、探索未知的东西,而是以“熟健的《一块红布》),父亲(“范导者”的象征)将 悉的人”来看待陌生环境中的“山”和“云”,试图 红色背包”传递给我,然后伴随着非理性的暴力 把外部陌生的东西“熟悉化”、符合自我原先的期待。伴随着“红背包”被施暴者抢夺,本该延续的革命精 在荣格看来,这种方式—“反对每一陌生的事物,神遭到了扭曲;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父亲交付给 或使其服从我们的意志”一正是对童年期的留恋“我”的经验—凝聚在“漂亮的红背包”中——其 而拒绝成长()。扩展一点说,就是把社会现实纳入实完全不足以应对现实世界,现实的四分五裂最终暴 到自己的价值体系中,用“已往所学的东西”来整露了“红背包”的虚幻性 合一个崭新的(其实他“不能左右”的)外部世界。 总之在小说中,主人公原先的社会化经验一次 动用这种“熟悉化”的程序能够绐“我”带来一种安次被否定,最后经由一次残酷围殴,他所崇奉的价 全感,进而成为应对有可能出现的危机方式:将“陌值标准,比如见义勇为等,悉数破灭。这就仿佛 生”融入到既存的叙述模式中,将“偶然”加工为熟次“非社会化”的发生。“不是由于遇到了他已往意 稔的历史。以上“看山看云”的语段在下文中会有重义上的新的社会化经验,而是他要把已往所学的东西 复。小说情节其实很简单:“我”十八岁出门远行,放到他自己不能左右的现状中去实践一下。”(《远 走了一天想找家旅店而不得。“公路高低起伏,那高行》的故事可以理解为一个青年人“把已往所学的东 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西放到他自己不能左右的现状中去实践”而不断遭遇 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挫折,不断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无法弥合。这 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个时候,“非社会化”开启了,社会学家一般都会认 奔。”如同西绪福斯神话,生活第一次显示了它的无为,巨大的政治动乱是非社会化的触发契机(比如, 意义、荒谬,但问题随即解决:找到一辆卡车,并且在美国是越南战争,在中国是“文化大革命”),在小 递了香烟给司机,“我”满以为这是一种“交换”的说中以那场围殴来比喻。由此,先前被权威合法性所 达成而“心安理得 “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确认的价值标准摇摇欲坠 就得让我坐他的车”,但当“我”搭车的时候司机却 这个时候,主人公“我”必须重新对自己进行 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并粗暴地让“我”“滚一个安置。小说结尾,“我”曾一度以为“一切应该 开”。这其实可视作一种提醒,提醒“我”自身内在是我熟悉”的外部环境变得陌生而恐怖),“天色完 经验并不足以应对外在现实。然而这一提醒并未引起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风很大,山上树叶摇 我”足够注意,因为司机转变了态度,“我”登上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终 了卡车,而且两人相处得不错…第一次的危机暂时于,伴随着对外部世界的无力感和恐惧感,遍体鳞伤 化解,也就是说,似乎与外部世界建立起一种信任的的“我”发现了同样遍体鳞伤的“卡车”: 契约,“熟悉化”的整合过程很奏效。于是“看山看 云”的语段重复出现:“车窗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 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 来了,于是我又叫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但马上,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 这种安全、信任的契约被一场暴力袭击撕毁了。 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 我”遭到莫名殴打(这场暴力殴打被余华命名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 为“浩劫”3):被围在中央,无数的拳脚从各个方向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 袭来(“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 同时挨了揍”);施暴者不是单一的个人、或者面目清你竟在这里。 晰的人;“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我正要扑过去揍 那些孩子,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 18岁的“我”出门远行,在外部世界走一遭, 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也就是说最后“我”连经受挫折,最后回归到内心世界。似乎是:外在世界 抗辩的声音也无法发出。“我”面对的其实是整体性尽管充斥着荒诞、背叛和暴力,但只要有我们持守 的暴力机器,或许这正是一幕对“文革”的隐喻。 “健全”“暖和”的内在世界,生活和生命的意义还 还不妨注目于小说中的一个道具—“红色背包”“红是可以重新设定。 色”总是与革命传统联系在一起(在此我想起崔 与文本内容相映成辉的是,小说形式也在陈述 95
20139·文艺争鸣·广角 一道告别外在世界而回向所谓“心理现实”“内心真同体意识—“我”曾经嵌入在一个比自己更大的、 实”的轨迹 先在的秩序整体中,曾经通过依据在其中所占据的 恰当位置、以及与此整体中的他者的关系来获得自 在一九八六年底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后的我认同、价值感和意义;现在试图通过这一“熟悉 兴奋,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我感到这篇小说十分真的整体来赋予新的、陌生的世界以意义……很不幸的 实,同时我也意识到其形式的虚伪。所谓的虚伪,是是这次行动被一场暴力中断,然而诡异的是,这一过 针对人们被日常生活围困的经验而言。这种经验使人程恰恰催生了新鲜的自我理解。在典型的成长小说 们沦陷在缺乏想象的环境里,使人们对事物的判断总中,这被理解为“顿悟”,一种突发的精神现象,借 是实事求是地进行着。… 此主人公对自己或事物的本质有了深刻理解。而陌 我认为生活是不真实的,只有人的精神才是真生化—中止“熟悉化”程序,显露“山"和“云” 实 的陌生—是顿悟的必要条件,“必须承认并接受那 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常识提供的价值都些自己感到陌生,与自已不同的东西为自己生活的 开始摇摇欲坠,一切旧有的事物都将获得新的意一部分”(5。此外,社会心理学的研究也表明:苦 义。……而欲望和美慼、爱与恨、真与善在精神里都闷、空虚和绝望等心理状态的发现是个性和反思发展 像床和椅子一样实在,它们都具有限定的轮廊,坚实的重要标志)。所以,小说结尾“我”曾一度以为 的形体和常识所理解的现实性。我们的目光可以望到 切应该是我熟悉”的外部环境变得陌生、“使我 它们,我们的手可以触摸它们。(12) 恐惧”,恰恰孕育着“沉思的自我”,而回叙中“晴朗 温和的中午”“阳光非常美丽”、兴高采烈地出门则不 “欲望和美感、爱与恨、真与善”其实都是人的足以提供“自我”诞生的环境与心理状态。巴赫金在 主观认识、情绪、态度,或者称为“心理现实”,但是考察西方文学传统中的考验小说时,指出这类主人 余华认为这些东西“像床和椅子一样实在”。文学应该公定型、抽象的小说不涉及人的成长,因为“考验 着力表现的就是“心理现实”。只有让想象摆脱对外(痛苦、诱惑、疑惑)对他来说不构成助人成长的经 部世界现实经验的过度依赖,真正充分进入人的内心验”(",这也启示我们在遭遇围殴之后“全身剧烈 世界,文学才能展现精神深处的种种复杂而特异的禀地疼痛”之于“我”可能的意味。由此,《远行》 赋。与小说最后主人公在“暖和”的“心窝”里重建显然具备了成长小说的原型意味:因为一次突然事 意义源泉相一致,《远行》在书写形式上也宣称要告件,离开原先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遭遇挑战和挫 别荒诞的外部世界而退守个人的感觉与心理体验,尽折,迷惘的同时也对过往的“合理性”产生距离感 管这一形式中依然铭刻着特殊时期的社会经验 获得对世界复杂性的认识。在对暴力的寓意解读之 总之,小说看似荒诞的情节其实要表达的是:外,还必须重视对“出门远行”所提供的“流动”特 年轻的“我”在退回内心世界的过程中发现了“自性9的把握,在位移中不断领受新的空间/社会经 我”。这个“自我”用查尔斯·泰勒的概念来理解,验,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不适感、焦虑感,但也正是 即“本真性 “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注重聆听在克服这些情绪之时,“新我”诞生了:“我”通过探 内心的声音”,在“内在自我”之上建立个人独特的索外面的世界而裂解了原先凝固的整体世界归属感; 价值3。由此说来,小说结尾回溯的那段情节 尽管“远行”最初是父亲安排下的听命之举,但暴力 父亲“整理”好“红色背包”,“在我脑后拍了一下”,的打击、以及前述“漂亮的红背包”虚幻性的暴露 让“我”出门—并非可有可无。这里呈现的是一勘破了“子承父业”式的因袭经验而有可能开始讲 个基于血缘、等级秩序而形成的共同体(家庭,或述一个不同以往的故事。而在许多学者看来,“流动 引申开去{H),“父亲”命令(“让你出门”)、“子”性”正是个体觉醒的社会条件()。这一次受挫的“远 顺从,而且“子”对这一共同体有着美好朴素又不行”,瓦解了以在秩序井然的等级结构中“各安其位” 加反省的情感(“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为前提的自我理解方式。在看似四分五裂、遍体鳞伤 非常美丽”),由此可见父亲作为自然的“家长”在的“我”的意识中,诞生了独立自由的个体观念,通 这一共同体中占据权威地位,其正当性不容置疑。过与原先的秩序整体“脱嵌”而实现了“个人主义的 小说中反复出现以“熟悉的人”来比附、辨识途中转向”,“内在自我”被发现并被赋予独特价值。 出现的“那些山那些云”,其实也正是在重温上述共这个“内在自我”的发现过程,显然和“文
金理·"自我”诞生的寓喜 革”“新时期”的时代转换相吻合。在20世纪80年道的种种绝对“内在论”的自主性观念—我们的思 代的理论语境中,它被表述为“内宇宙”或“精神想与行动所依据的原则,其权威性完全来自并只来自 主体”:“人作为主体而存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我们自己—的虚妄。作为“起点”的关于“自我” 思考、去认识的,这时人是精神主体”“人的精神的理解,并不可能“自我创生”,而必须在与外部世 世界作为主体,是一个独立的,无比丰富的神秘世界的互动关系中才能获得。只不过《远行》中的“我” 界”“意识到精神主体,就是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内宇遭遇到暴力打击,在创伤性体验与记忆中被迫退回内 宙所具有的巨大能动性,意识到这个内宇宙是一个具在世界。这是一次并不“健康”也并未得到恰当理解 有无限创造能力的自我调节系统,它的主体力量可的“互动”,而此后“自我”理解的偏狭,其源头之 以发挥到非常辉煌的程度,可以实现到非常辉煌的正在于此。 程度,而这,正是人的伟大之处”(21。必须注意的 18岁的“我”出门远行,在外部世界走一遭, 是,这一理解非为知识精英所独享,而是渗透于整个经受挫折,最后回归到内心世界;外在世界尽管充斥 社会,个体主义取向的自我理解之所以能够成为共享着荒诞、背叛和暴力,但只要有我们持守“健全”“暖 的社会想象,恰因为它契合了当时的历史文化实践。和”的内在世界,“自我”和生命的意义还是可以重 新设定。这一“自我”生成的过程中内置的危险是: 当“我”蜷缩在卡车里体会着暖和”的内心世界时, 很有可能一个行动的主体也消散了,同时萎缩的还有 然而这个“自我”诞生过程的内部却隐伏着危这个主体在现实世界中实践自由意志、展开行动的 机。泰勒曾这样描述“本真性伦理的转向”:“这是当决心。外部世界充斥着荒诞、背叛和暴力,“我”曾 代文化的大规模主观转向的一部分,是一种新形式的经作过抗争,但都失败了,失败就封存了主体行动与 内向( inwardness),我们以之视自己为具有内部深度抗争的意义,“我”只有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之中,在 的存在物。”2)“本真性”不是自我与外部秩序(比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借助这样 如和一个荒诞、暴力和非理性的外部世界)的整合,种自我说服、转化的逻辑,逃离了世界、逃脱了社会 而是自我与自身的真实(比如“暖和的心窝”)相接与公共空间,同时也卸下了“我”对世界和社会的责 触。从表面上看,《远行》中的“我”实现的确乎是任。退一步,即便从自我成长的意义上而言,小说给 这一“转向”,但在泰勒的论证中,作为“本真性之出的也是一段不断放低要求、置换目标的“下行线 源”的代表性思想家卢梭,其“自身本性之声”指向开始,“我”选择的是漫无目的的远行,或者说 的是“自由自决”“不受他人干涉,自由地做我想做此时的意义就在“当下之行”本身之中,“这样做只 的事情”,伴随着“自尊”与“骄傲”。与之相对照,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黄昏 《远行》中的“我”,恰恰是在他人干涉下被迫退回来临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找 内心世界,而且伴随着身心俱伤。 不到旅店退而求其次,“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 “文革”后“自我”诞生的源头至少有两处: 就需要汽车”;就这样,从“远行”到“旅店”到“汽 是诉诸对传统宇宙观、等级秩序或形形色色引申意义车”,最后终于在“遍体鳞伤”的“汽车”里安放了 上的“超验存在”所确立的规范秩序的批判;二是浩自我。 劫后、暴力阴影下的创伤性体验。在伤痕文学渐渐消 为什么这个蜷缩在卡车内部的个体会有可能走 声之后3),知识界、理论界主要延续着前者的脉络向行动能力的萎缩?我们还可以结合小说中的一些细 而张扬起乐观、激情四溢的主体性哲学。而限于主客节来揣摩。当他在卡车内部这个狭小空间里舔舐伤口 观原因,对更大范围覆盖普通人感性经验、因而“生的时候,兴许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无助,感受到了刚 产性”更强(更容易催生“自我”理解)的创伤性刚遭遇的暴力打击简直是对自己先前见义勇为的嘲 体验却没有作充分的“对决”24。而《远行》尽管讽,这会不会引向“生命的英雄维度的失落”,“人们 如上文所述拆解了一个秩序井然的等级结构,但期间不再有更高的目标感,不再感觉到有某种值得以死相 自我”的诞生并非诉诸理性反思,而更多出于暴力趋的东西”2)。而那个唯一得自于父亲的礼物 打击后、深陷创伤性体验的“被动发现”,也就是说, 红色背包”,非但不是护身符,简直成了累赘,这 《远行》以文学的方式展现了“内在自我”在特殊时会不会助长他对崇高事物的反感?总之,与退回内心 期生成的前史,这一展现恰恰暴露出此后即将大行其同时发生的,也许是萦绕着创伤记忆而对公共生活不 97
20139·文艺争鸣广鱼 由自主的回避。这一切,似乎象征着1990年代围绕这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摆出自由主义姿态的保守主义 着个人意识的社会精神生活的转折。 而已 对柄谷行人的援引,可视为一种外在批判 1980年代“文学主体性”讨论、现代派文学、寻视点的获得,他告诉我们:将“外面的政治”与“内 根思潮、先锋文学等相继面世,被视为新时期文学摆面的主体”对立起来,使得文学成为独善其身的退路 脱极左文艺路线,“返回文学自身”的重要转折和界与避难所,其实是丧失力量的表现。以赛亚·伯林 标,鲁枢元在1986年将此描述为“一种自生自发、难也批判过“退居内在城堡”:“我希望成为我自己的疆 以遏止的趋势”,并且概括为文学的“向内转”(。这域的主人。但是我的疆界漫长而不安全,因此,我 是对新时期文学极具代表性的一种提炼。“向内转”缩短这些界线以缩小或消除脆弱的部分。”“退回到我 的文学显然是以反抗某种“外在的”文学的方式来确的内在城堡—我的理性、我的灵魂、我的‘不朽 立自身:相对于古典现实主义的成规,相对于“文艺自我中,不管是外部自然的盲目的力量,还是人类的 为政治服务”的理念,特别是相对于此前“战歌”和恶意,都无法靠近。我退回到我自己之中,在那里也 颂歌”的传统,“向内转”的文学强调关注语言和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借助某种人为的自 形式自身的意义,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前引余华著我转化过程,逃离了世界,逃脱了社会与公共舆论的 名的创作谈《虚伪的作品》对此表露无遗。从政治束缚;这种转化过程能够使他们不再关心世界的价 化文学到人性的文学,从外部研究到内部研究,从值,使他们在世界的边缘保持孤独与独立,也不再易 反映论到自我表现,从“写什么”到“怎么写”……受其武器的攻击。”(如小说最后“我”蜷缩在内心世 上述这些追求、实践与期许,都被精炼凝聚在“向内界寻找温暖,与以上伯林的批判若合符节。 转”这一不无口号意味的概括中。然而这不仅仅是 这是我在阅读《远行》时的不安所在,小说的 一个形式问题,“文革”侵犯了人们的“内心深处”结尾隐伏着关于“自我”理解的一种消极走向。下面 和“精神世界”12),且创痛深巨。从此意义上说,这个问题也许已经溢出了本文讨论范围,故点到即 《远行》对“内在自我”的修复、发现,以及当时一止:蜷缩在“内心世界”而诞生的“自我”会走向何 系列在“向内转”思潮下被理解的作品,都具有现方?我想引入1980年代另一部经典——路遥的《平 实关怀。“向内转’体现了浩劫过后某种强烈的社会凡的世界》来加以讨论。研究者历来将《远行》与 心理对于文学艺术的需求。西方现代文学的两次‘向《平凡的世界》安放在不同甚至截然对立的文学史脉 内转’的高潮,分别与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灾络中叙述,前者被视为先锋文学的发轫之作,后者堪 难有关。‘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灾难,而且与中国称传统现实主义行将终结的里程碑(3。但如果我们 人民近代史上蒙受的其他灾难不同,人民受到的伤害以个人意识、对于“自我”的理解为考察点,则会发 更严重的是人性的扭曲和心灵的破裂,这是一种‘内现两部作品一脉相承、共守着某种“态度的同一性”。 伤’。浩劫过后,痛定思痛,善良的人们在反省、在孙少平的典型性格是:忍耐、韧性、敢冒风险、自我 反思、在忏悔,心理上长期郁积下来的—层层痛苦的牺牲……这些性格糅合成一种吃苦耐劳的苦难哲学 情绪和体验需要硫通、需要发散、需要升华、需要化《平凡的世界》展现了孙少平的“匮乏”和所遭受的 为再图奋进的思想和勇气。”(3)一方面是总结历史教不平等,但孙始终将克服“匮乏”的途径放在默认“惯匮 训,抚平内心的伤痛(恰如“我”遭受暴力击打后躺乏”的前提之后的个体奋斗与自我完善之上;将“不 在卡车内部);另一方面是治疗内伤之后,(放下虚幻平等”待遇看作素质提升所必须经历的严酷考验(恰 的“红色背包”),唤醒自身主体意识。然而在今天的似“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语境中,当“向内转”应对特殊境遇的命意与内涵、小说展示孙少平是一个有着出色思考能力的个体(阅 以及诉求与反抗对象都发生变化之后,再来观察《远读量惊人),但其对“匮乏”与“不平等”的历史性 行》的最后,“我”蜷缩在内心世界的选择,其隐含制度性与结构性障碍没有太多思考。我们还必须注目 的限制与保守的一面就显露出来。“当被引向政治小于孙的身份,像他这样的青年农民、城乡二元结构下 说及自由民权运动的性之冲动失掉其对象而内向化了的“二等公民”,长期外在于国家提供的社会福利体 的时候,‘内面’‘风景’便出现了。”“从60年代开系,只能依靠自己的打拼来闯出一片天地,这也加 始激进的政治运动遭到破产,结果产生了回到文学去剧、固化了那种将在生存竞争中的成败归咎于自己的 的倾向。或者人们觉得通过回到‘内心’,似乎可以意识。从“人背不要怪社会,命苦不要怨政府”的自 从各种各样的共同幻想中‘自立’起来。后来证实,我说服到“心若在,梦就在”的浅吟低唱,这种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