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10.16287 j cnki.cn11-2589/.201207.01l 当代文学研究 青春”遭遇“远方的世界” 《哦,香雪》与《妙妙》的对读 金理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铁凝《哦,香雪》与王安忆《妙妙》的对照阅读, 讨论文学如何呈现“青春”对“远方世界”的想象;在此想象与遭遇过 程中面临的契机、困境;由于故事时间、创作时间的差异,作家观念、 态度的转变等问题 关键词:现代自我治愈孤独感 在小说中,香雪17岁;而妙妙在故事的起点是16岁,年龄相仿。铁凝和王安 忆的这两篇小说围绕着主人公遭遇“远方世界”而展开。面对相同主题,本文想 讨论的是:“青春”想象“远方世界”的方式、媒介;在遭遇过程中面临的契 机、困境;由于故事时间、创作时间的差异,作家观念、态度的转变。 本文的解读,兼取“同时代感”与“反思性”两种视角。胡适曾在《〈醒 世姻缘传〉考证》中指出,解读历史须尊重研究对象的“时代思想信仰”,不能 以今例古,比如,《醒世姻缘传》的作者用因果报应观念来解释不成功而又不能 拆散的婚姻,因为“因果的理论的本身也就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的最重要部 分”,胡适特意提醒后人,书中“最不近情理处,他的最没有办法处,他的最可 笑处,也正是最可注意的社会史实”①。胡适力图获致的正是“同时代感”,这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2CZW067)、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12YC751028)的阶段性成果
“青春”遭遇“远方的世界 可视作一种尊重“原旨”的“历史读法”,“设身局中”地了解特定时期的历史 要素,“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 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②。而“反思性”视角则是追求“寓意”的“当 代化解读”,通过拉开一定的距离以避免被研究对象“同质化”,此时需要照见 的,是某一时期创作者背后的某种疏漏、“不见”……以此避免拘囿在先前的 框架里讲述重复的故事,而采取与“原有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方式思考”,与“原 有的观察方式不同的方式感知”,而不仅仅是“证明已经知道的东西”。通过 这一福柯所谓的“批判工作”,我们才能在今天的现实中重述对历史语境中的文 学、思想的把握,并提供经验教训。 如何获得“现代的自我” 我们可以通过不同的“物象”来进入对这两部小说的解读。比如在《哦,香 雪》中,“火车”是关键的物象和载体,它从城市飞驰驶入乡村,是香雪们想象 “远方的世界”的载体、“现代文明”的象征。尽管火车在台儿沟只停留一分钟, 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香雪们还是“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朝火车 经过的地方跑去”,如同隆重的欢迎仪式,其背后有巨大的心理动力:对山外的现 代文明、“新生活”的向往,对改变山村封闭落后、摆脱贫穷的迫切愿望。在《妙 妙》中,担负着同样表意功能的有北京来的摄制组所乘坐的船。此外,妙妙还通过 电影、电视、报刊杂志来了解外面世界所流行的“服饰方面的新潮情况”,这似乎 比香雪“进步”多了。意义略为复杂一点的还有那个男演员离开之前送给妙妙的 只小半导体收音机”,尽管“妙妙就很专注地听着”,但是“这只收音机的频 道很难调准,总是格吱格吱响着,发岀模模糊糊的声音”。这是不是在暗示,妙妙 所接受的远方世界的讯息与图景其实模糊不清,讯息的“模模糊糊”与接受者的专 注虔诚构成一种微讽,妙妙就沉浸于误读性的幻想之中。 妙妙幻想着告别头铺街成为“有现代意识的青年”,香雪则希望有朝一日 坐上火车投向远方世界。这两部小说,可以理解为如何获得“现代的自我”的 故事。这个“现代自我”,首先是通过对不同物品的向往、想象来表达的。小 说有一段写凤娇拉过香雪去看火车里有位妇女头上别着的一排金圈圈:“怎么我 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问;等到香雪终于看见了,但她又很快就发现了别 的——“皮书包!”。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香雪会“看不见 无视”金圈 圈,即便看到了也很快转移视线?由此我们可以开列出香雪与凤娇们所热衷的不 同物象: 香雪:书包、铅笔盒、配乐诗朗诵…… 143·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7期 凤娇们:发卡、手表、花色繁多的纱巾、能松能紧的尼龙袜、花棉 袄、香皂… 作家铁凝特意将香雪这一只爱铅笔盒的独特个体,从一大群热爱发卡、纱巾的女 孩子中区隔、凸显出来;前者所挑选的“物”也压抑了后者的“物”。正如今天 的研究者所发现的:在1980年代启蒙思潮高扬精神旗帜的语境下,“铅笔盒”是 现代文明”的象征,但是它的存在,却“压抑”了“和铅笔盒同样是‘物’的 发卡 纱巾’的合理性。后者完全被视为‘物欲’的代表,而毫无‘铅笔 盒’的‘光环’”。“本来在面对火车时,台儿沟的姑娘们对铅笔盒的渴望和对 金圈圈的艳羡是同时存在的,但为了‘铅笔盒’‘现代光环’的完满,却必须 压抑’凤娇们对发卡、纱巾和金圈圈的欲望。然而,‘欲望’可以‘压抑’却 不能‘消灭’,‘物欲’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以另一种形式重新返回。”①而当 物质膨胀激起的欲望在不久的将来以报复性的方式重新返回时,带来的可能就是 悲剧,比如妙妙的遭遇。 香雪对物质细节视而不见,妙妙则完全忽略文化教育(她早就承认“自己 在学习这条路上走不通”)。至少在这两个故事中,一个“现代自我”的形象其 实是偏废、不整全的,我们所追求的,原该是既物质充实、又是精神丰富的“自 我”吧。 为了换回铅笔盒,香雪必须忍受父母责怪而拿出四十个鸡蛋,平时胆小的 香雪竟然还跳上火车,摸黑走三十里山路……支付如此巨大代价,那么拥有铅笔 盒对于香雪来说意味着什么?“铅笔盒”的背后是“上大学”,是“坐着火车 到处跑”,是“能要什么有什么”,是对“台儿沟”以外“另一种世界”的渴 望,是一整套从“农村”到“城市”、从“传统”向“现代”的渴求。然而, 我们必须对铅笔盒的来龙去脉作一番考察,即:香雪对于铅笔盒的热情是怎么 “来”的。香雪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女孩,在“十五里以外的公社”中学 里,香雪的女同学们会故意“一遍又一遍”地让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 穷地方来的”:她们用的是可以自动合上的、泡沫塑料铅笔盒,而香雪没有;她 们一天吃“三顿饭”,而香雪及台儿沟的人们吃“两顿饭”……正是在同学们 “一遍又一遍地盘问”之下,“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而当终于换回铅笔 盒之后,为了应付娘的指责,她盘算着“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 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而此时她还有一个更 为隐秘的心思——“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 啊!
“青春”遭遇“远方的世界 当我们了解香雪对铅笔盒占有欲的产生原由之后,先前的结论似乎有点动 摇:我们先前注意到香雪的“视而不见”和“洞见”,她在发卡、纱巾等物象之外 只爱铅笔盒,但现在我们必须考虑到香雪的另一处“视而不见”—她本来就拥有 铅笔盒,“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了“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 “铅笔盒”。然而,这一满含父爱深情(这一深情背后不也寄托着父亲对香雪接受 教育、追求现代文明的希望么?)的小木盒为何抵不过可以自动合上的、泡沫塑料 铅笔盒,而“显得那样笨拙、陈旧”?铅笔盒对于香雪来说并非匮乏之物,真的那 么必须吗(尤其是得支付如此巨大代价)?对铅笔盒的追求背后,是不是也掩藏着 香雪的某种小小的“虚荣”?这样看来,香雪真的和凤娇们有很大区别吗?我们还 不妨追问:将“铅笔盒”当做“现代文明”、“精神”的象征,将“发卡”、“纱 巾”归为“物欲”的代表,上述清晰的分类意识,以及“铅笔盒”压抑“发卡”、 “纱巾”之合理性的处置方式,到底出于铁凝写作当时的成竹在胸,抑或更多来自 批评家的“后见之明”?或者再退一步,即便作家也已获得了鲜明的“新时期意 识”,她笔下人物香雪对“远方世界”的渴慕,依然首先立足于告别昨天——物 质极其匮乏的十七年——的急切心情中。由于20世纪50-70年代公社时期实行严 格的计划经济制度,国家控制着农村市场,“控制了‘火柴’、‘发卡’、‘纱 巾’和‘花色繁多的尼龙袜’的流通,香雪和千百万农村妇女很难得到这些‘城 市’的东西。她们越是得不到这些东西,渴望得到的心情就越强烈”⑥。在此意义 上,“铅笔盒”与“发卡”、“纱巾”,以及香雪、凤娇们对不同的“物”所投射 的热情及其占有欲的由来,其实是一样的 今天我们重读香雪的故事,不仅应该看到农村孩子对于现代文明的渴望;同 时也应该敏感于文明差异性对于个人生存的影响和挤压。在追求现代文明、憧憬 “远方世界”之前,香雪首先遭遇到的是自尊心的挫伤。而一个铅笔盒的背后, 显然隐藏着城乡差异和不平等。建国后国家吸收农业资源以支持工业发展和城市 生活津贴,以户口登记制度限制城乡流动……这些政策导致城乡之间的分化,也 导致了公社中学女同学们的洋洋自得和香雪的自惭形秽。当我们考虑到这些历史 性、制度性与结构性的因素之后,不妨跳岀虚荣与自尊的纠缠,将香雪对铅笔盒 的“执着”,理解为香雪这一个体,代表着同样遭遇“出身不平等”的群体,而 索回追求平等的权利,而这是人与生俱来的。一个“现代自我”的长成,显然应 当包含这样一种“现代意识” 外来者”的故事 这两部小说中都镶嵌着一个“外来者”故事的模式。类似故事在20世纪中国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7期 文学史上被不绝如缕地讲述:有着现代文明背景的“外来者”来到一个闭塞、落 后的传统空间中,由于这个“外来者”的闯入,原先的文明、文化、社会秩序发 生变化;这一模式还往往伴随着明显的性别化特征:外来者/启蒙者—一男性; 原乡人/被启蒙者——女性。在鲁迅的《祝福》《白毛女》《青春之歌》等红色 经典,以及路遥的《人生》中,都可以发现相同的故事原型。 《哦,香雪》中短暂插入了这一模式:“北京话”一一凤娇,但“北京话” 在台儿沟仅仅停留一分钟,来去匆匆,启蒙与被启蒙、导引与跟随、救赎与被救 的关系无法充分展开。而主人公香雪似乎颠覆了上述模式,她选择了这样一条 路:通过接受现代教育,自主掌握文化、知识,以冲出蒙昧走向文明的自我救赎 之路。香雪将主动权收归于自身,不需要经过男人中介。从今天来看,这无疑是 一种乐观的想象,正如批评家指出的:“这条路几乎成为1980年代至今农村孩子 彻底离开土地,走向城市的唯一的捷径:在个人没有占有任何外在政治或经济资 源的情况下,他/她的身体尤其是智力成为仅有的可供征用的资源。如果说1980 年代至1990年代中期,在教育费用(包括高中、大学)相对低廉的条件下,‘读 书改变命运’的口号对农村孩子还是鼓舞人心的,并能部分的兑现,那么随着教 育的产业化、高校收费的激增,更别说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读书,上大学 则意味着给一个农村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而在香雪身上,性别的因素也变得 至关紧要,因为在农村,女孩受教育的机会和时间都明显低于男孩。”⊙也就是 说,香雪的这条道路(通过接受现代教育……)并不稳定,父母的识见、家庭的 经济收入等因素都会随时影响、甚至打断这条路。这一乐观的途径至少在妙妙那 里已被撕裂,她无法像香雪所预示的那样依靠自主性力量改变命运,而只能选择 条以被动性、依附性为特征的成长之路,“只有凭了她的一个身体,去为她争 取神奇的人生作牺牲” 当然,这一切在当时还没有进入作家视野中。以今天的历史反思性视角来 观察,《哦,香雪》是一篇美好、单纯而又不乏简单化的小说。80年代是一个对 现代化”充满神秘与迷信的时代,在面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一一现代化必然 代表进步、文明和美好;反之,就是落后、封建和野蛮时,铁凝一方面表现出了 复杂性:现代化(火车的象征)进入以前的民间社会是淳朴的,其中生活的以香 雪这一群少女们为代表的人也是美好的。但另一方面,铁凝也无法去追问:让香 雪们如此魂牵梦系的现代化,其代价是什么?让香雪们如此幻想投入的新生活, 是不是也有负面、阴影存在?当这样的新生活展现出其负面、阴影的一面时,会 不会刹那间就将香雪们吞噬掉?当没有上过学的凤娇们(或者当香雪被迫辍学) 也希望“进城”时,她们选择何种方式?甚至是,当她们还未实际抵达城市时 ·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