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老舍小说全集 过花轿,大小是个缺点。况且坐汽车须在门外下车,闲杂人等 不干不净的都等着看新人,也不合体统,还不提什么吉祥不吉 祥。汽车里另放小轿,没有再好的办法,张大哥的主意。汽车 到了门口,啪,四个人搬出一顶轿屉!闲杂人等只有干瞪眼; 除非自己去结婚,无从看见新娘子的面目。这顺手就是一种爱 的教育,一种暗示。只有一次,在夏天,新娘子是由轿屉倒出 来的,因为已经热昏过去。所以现在就是在秋天,彩汽车上顶 总备好两个电扇,还是张大哥的发明;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假如人人有个满意的妻子,世界上决不会闹“共产”。张 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结婚,便比老鼠还老实,是个事 实,张大哥于此点颇有证据。因此,在他的眼中,凡是未婚的 人脸上起了几个小红点,或是已婚的眉头不大舒展,必定与婚 事有关,而马上应当设法解决。不然,非出事不可! 老李这几天眉头不大舒展,一定大有文章。张大哥嘱附他 先吃一片阿司匹灵,又告诉他吃一丸清瘟解毒。无效,老李的 176)眉头依然皱着。张大哥给他定了脉案一婚姻问题。 老李是乡下人。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佬。天 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张 大哥知道的山是西山,对于由北山来的卖果子的都觉得有些神 秘不测。最远的旅行,他出过永定门。可是他晓得九江出磁, 苏杭出绸缎,青岛是在山东,而山东人都在北平开猪肉铺。他 没看见过海,也不希望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乡 下人,因为他不是生在北平。张大哥对乡下人特别表同情;有
离婚☑ 意离婚的多数是乡下人,乡间的媒人,正如山村里的医生,是 不会十分高明的。生在乡下多少是个不幸。 他们二位都在财政所作事。老李的学问与资格,凭良心 说,都比张大哥强。可是他们坐在一处,张大哥若是像个伟 人,老李还够不上个小书记员。张大哥要是和各国公使坐在一 块儿谈心,一定会说出极动人的言语,而老李见着个女招待便 手足无措。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们 中的一位。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样不起眼。张大哥在没剪去发辫 的时候,看着几乎像张助那么有福气;剪发以后,头上稍微抹 了点生发油,至不济像个银行经理。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 最新式的西服会在身上打转,好像里面絮着二斤滚成蛋的碎棉 花。刚刮净的脸,会仿佛顺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涩又暗。他递 给人家带官衔的一一财政所第二科科员一名片,人家似乎得 思索半天,才敢承认这是事实。他要是说他学过银行和经济 学,人家便更注意他的脸,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对不起银行和经 济学的地方。 其实老李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稍过大一些, 一嘴整齐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顺眼。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 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 177 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人家要是给他倒上茶来,他必定要立 起来,双手去接,好像只为洒人家一身茶,而且烫了自己的 手。赶紧掏出手绢给人家擦抹,好顺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 后,他一语不发,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气不定跑到 哪里去。 作起事来,他可是非常的细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见上 司,出外差,分私钱,升官,一概没有他的份儿。公事以外
斗老舍小说全集 买书看书是他的娱乐。偶尔也独自去看一回电影。不过,设若 前面或旁边有对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个吻,他能浑身 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铁掌专找女人的脚尖踩。 至于张大哥呢,长长的脸,并不驴脸瓜搭,笑意常把脸往 扁处纵上些,而且颇有些四五十岁的人当有的肉。高鼻子,阴 阳眼,大耳唇,无论在哪儿也是个富泰的人。打扮得也体面: 藏青哗叽袍,花驼绒里,青素缎坎肩,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 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 绢擦擦钢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没挨过地。抽 着英国银星烟斗,一边吸一边用珐蓝的洋火盒轻轻往下按烟 叶。左手的四指上戴着金戒指,上刻着篆字姓名。袍子里面不 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装的汗衫,因为最喜欢汗衫袖口那对镶着 假宝石的袖扣。张大嫂给汗衫上钉上四个口袋,于是钱包,图 章盒—永远不能离身,好随时往婚书上盖章一一金表,全有 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给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 有时候带着个小照相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相。 没有张大哥不爱的东西,特别是灵巧的小玩艺。中原公 司,商务印书馆,吴彩霞南绣店,亨得利钟表行等的大减价日 178)期,他比谁也记得准确。可是,他不买外国货。不买外货便是 尽了一切爱国的责任;谁驾卖国贼,张大哥总有参加一齐骂的 资格。 他的经验是与日用百科全书有同样性质的。哪一界的事 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哪一党的职员,他 都认识;可是永不关心党里的宗旨与主义。无论社会有什么样 的变动,他老有事作;而且一进到个机关里,马上成为最得人 的张大哥。新同事只须提起一个人,不论是科长,司长,还是
离婚以 书记,他便闭死了左眼,用右眼笑着看烟斗的蓝烟,诚意的听 着。等人家说完,他睁开左眼,低声的说:“他呀,我给他作 过媒。”从此,全机关的人开始知道了来了位活神仙,月下老 人的转身。从此,张大哥是一边办公,一边办婚事:多数的日 子是没公事可办,而没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设计与经营。而且婚 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张大哥去办。“以婚治国,”他最忙的 时候才这么说。给他来的电话比谁的也多,而工友并不讨厌 他。特别是青年工友,只要伺候好了张科员大哥,准可以娶上 个老婆,也许丑一点,可是两个箱子,四个匣子的陪送,早就 在媒人的天平上放好。 张大哥这程子精神特别好,因为同事的老李“有意”离 婚。 多 “老李,晚上到家里吃个便饭。”张大哥请客无须问人家有 工夫没有,而是干脆的命令着;可是命令得那么亲热,使你觉 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说有工夫。 老李在什么也没说之中答应了。或者该说张大哥没等老李 (179 回答而替他答应了。等着老李回答一个问题是需要时间的:只 要有人问他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他就好像电话局司机生同时 接到了好几个要码的,非等到逐渐把该删去的观念删净,他无 法答对。你抽冷子问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学忘带了书 包也想起来。因此,他可是比别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记了 事。 “早点去,老李。家常便饭,为是谈一谈。就说五点半
者舍小说全集 吧?”张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为商问。 “好吧,”老李把事才听明白。“别多弄菜!”这句说得好似 极端反对人家请他吃饭,虽然原意是要客气一些。 老李确是喜欢有人请他去谈谈。把该说的话都细细预备了 一番;他准知道张大哥要问他什么。只要他听明白了,或是看 透言语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细腻的。 整五点半,敲门。其实老李十分钟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 同里转了两三个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时刻有益处,他便不但不 来迟,也不早到,这才彻底。 张大哥还没回来。张大嫂知道老李来吃饭,把他让进去。 张大哥是不能够一一不是不愿意一一严守时刻的。一天遇上三 个人情,两个放定,碰巧还陪着王太太或是李二婶去看嫁妆, 守时间是不可能的。老李晓得这个,所以不怪张大哥。可是, 对张大嫂说什么呢?没预备和她谈话!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张大哥知道 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语气,连长 相,都有点像张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时候她看着像张大 哥的姐姐,有时候像姑姑,及至她一说话,你才敢决定她是张 180)}太太。大嫂子的笑声比大哥的高着一个调门。大哥一根嘴,大 嫂的唇已张开,大哥出了声,她已把窗户纸震得直动。大嫂子 没有阴阳眼,长得挺俏式,剪了发,过了一个月又留起来,因 为脑后没小髻,心中觉着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老李!”张大嫂称呼人永远和大哥一致。 “大哥马上就回来。咱们回头吃羊肉锅子,我去切肉。这里有 的是茶,瓜子,点心,你自己张罗自己,不客气。把大衣脱 了。”她把客人的话也附带着说了,笑了两声,忽然止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