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 量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 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 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 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儿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 又青的!可不要是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 了,但就总觉得不大香,怕还是瘟猪肉。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 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 还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 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的自已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 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议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拾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 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 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地吃 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也一样能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 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 他: “瞎说,瞎说。”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盘猪内,并且是当着母亲 的面向邻人说的。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 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圆执,仍是说: “是瘟猎肉吗!是遵猪肉吗!” 母亲实在雕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 孩子的肩筋就打了过去。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 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 相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君 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妈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粗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的在孩子的屁股上 腔腔地打起来,嘴里还说着: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妈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邦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遮猪肉”不“瘟猪肉”的, 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蓝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拍车拍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 12
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 痘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 遮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 滥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 不卫生。 二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 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 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的在那里做着 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心的,也不能招来什么议 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 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 来,脱下单衣去的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 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 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 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 的铃子格仍格仍的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 也会东摇西摆地作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 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 边去洗澡,掉河淹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 去了。不但邻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 记了。 13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 卖豆芽莱,她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莱被偷了,在 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 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 引起一点侧隐之心来的,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 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瘤子啦、瞎子 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 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 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侧隐之心在那人身上, 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限睛去,三步两 步地就走过去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 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 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 样。 人们对待叫化子们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问: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个讨饭的。” 说完了也就完了。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 14
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 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 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 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了个无期徒 刑。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裁,若有 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 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 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者。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 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做起棉 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 子,给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 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架,竞把拉 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 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 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