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留云寺 【基层标语】 支持拆迁,匹夫有责 事以利国应积极,政府拆迁为人民 主动搬迁多荣耀,为了生活更美好
第二章 留云寺 【基层标语】 支持拆迁,匹夫有责 事以利国应积极,政府拆迁为人民 主动搬迁多荣耀,为了生活更美好
一座让路的古寺 2010年的春季某天,我拎着摄像机走进了项目部对面的一座山上。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山,但名叫灵龟 峰。山不太高,山脚处金黄的油菜花正在怒放;山腰部分是一大片嶙峋的石头,凌乱地散落在茂盛的灌木丛 里;山顶则有一片低矮的柑橘林和一大片杉木林,沿着山脊铺展,远远地望去,像是这座山留了一个莫西干 头。正是施工的前期阶段,一些民工在山坡上修建便道,运输材料,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施工做准备。 我刚走上山顶,就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一侧鼓乐齐鸣,间或有鞭炮响起。我好奇地循声而往,原来有一座 寺庙像是正在举行法事。它简陋而古朴,山门上挂着留云寺的匾额,院落里面分为天王庙、弥勒殿和大雄宝 殿等三座主体建筑,侧面则是斋堂和厢房。大雄宝殿最为气派,里面摆放着三座彩塑大佛像,正中间的是慈 悲的释迦牟尼。宝殿里香烟缭绕,僧人一边敲打着法器,一边念经,许多村民模样的人正在菩萨面前虔诚地 跪拜,大多是一些老人。原来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 当我拿出摄像机拍摄时,村民们大多好奇地看着我,还有人朝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我几乎全听不 明白他们讲的本地方言。一位中年人突然出现在镜头前,他友好地笑了笑,问道:请问你是哪个电视台的?” 他姓唐名军民,看起来40岁出头,有着宽厚的脸膛,穿着一件米白色格子休闲西服,气质斯文儒雅。他 不但讲普通话,最让人吃惊的,还用了请问”一这在此地乡下实属罕见。但这符合他的身份,辰溪县一中的 语文老师。 我不是电视台的,我是来拍摄高速公路建设的,听到这里很热闹,就过来看看。我赶紧停下拍摄,也没 忘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哦,拍高速公路的啊,我们这座庙就因为高速公路要拆迁了,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举行法事。” 他转过身去,指着大雄宝殿背后的峡谷。“你看,高速公路将从那边修过来,穿过留云寺,向南而去。那 座山谷上将建起一座大桥,而桥头一”他停顿了一下,就是这里,寺庙的一大部分地盘都处于拆迁红线之 内。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峡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岭,龙门溪正从山脚下蜿蜒而去,溪畔草木苍翠,农舍错 落有致。居于河岸一侧山巅的这座寺庙,看起来风水似乎不错。 这座寺庙有超过千年的历史。当唐老师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因为我眼目所见, 无论从建筑物、还是菩萨雕像的新旧程度来看,它都不会太老。然而,中国的建筑史,某种意义上也是以木 瓦为主的建筑不断焚毁、不断重建的历史。 留云寺始建于唐朝,据说由一位云游至此的北少林高僧草创而成。到了清代,寺庙规模空前盛大,还拥 有周边不少田产山林,遍及中伙铺、肖家溪、虎地等村落。寺后还建有三四百座高僧墓塔,均为巨石垒筑, 做工精细,遍布古驿道两旁。清嘉庆年间,林则徐从京城出发,去云南主持乡试,途经此地,在日记中留下 了过中和铺,憩留云寺的记载。它挺过了军阀混战,挺过了外敌入侵一民国时因为抗战需要,留云寺被征 为乡公所,但庙宇、菩萨和墓塔均完好无损一然而却未能挺过革命和建设。上世纪60年代,当老的湘黔公 路拓宽改道时,大部分墓塔被毁坏。到了文革”,墓塔和菩萨几乎被销毁殆尽,仅留下一座空寺,也改为小学 学堂。上世纪90年代,当地教育部门对小学校扩建,将残存的寺庙建筑彻底摧毁,仅留下一具古碑,上面写 着四个字:回头是岸”。 “你看,就是那四个字。”唐老师指着大雄宝殿的正墙,墙里面镶嵌了一块石碑,上面是草书“回头是 岸”。“那是乾隆元年当时的辰州府道台一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沅陵县县长一陈廷庆亲笔书写的。” 2001年,当地的善男信女发动村民重修留云寺,考虑到要尽量远离公路,最终决定建在灵龟峰上,而非 在原址附近。历经一年时间,这群善男信女们修建了新的大雄宝殿、天王庙和弥勒殿,并将回头是岸碑重新 镶嵌到正殿墙里。还雇请当地的泥塑和木雕师傅,重新雕塑了菩萨三十六具。虽然并不能完全恢复古留云寺 盛况,但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但没想到,仅仅八年后,又要修路了!溆怀高速施工方要求我们尽快拆迁完毕!哎一”他充满感慨地叹 了一口气,说,“留云寺真是多灾多难啊。今天是观音菩萨生日,所以我就倡议弄个法事,也算是一种纪念 吧
一座让路的古寺 2010年的春季某天,我拎着摄像机走进了项目部对面的一座山上。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山,但名叫灵龟 峰。山不太高,山脚处金黄的油菜花正在怒放;山腰部分是一大片嶙峋的石头,凌乱地散落在茂盛的灌木丛 里;山顶则有一片低矮的柑橘林和一大片杉木林,沿着山脊铺展,远远地望去,像是这座山留了一个莫西干 头。正是施工的前期阶段,一些民工在山坡上修建便道,运输材料,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施工做准备。 我刚走上山顶,就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一侧鼓乐齐鸣,间或有鞭炮响起。我好奇地循声而往,原来有一座 寺庙像是正在举行法事。它简陋而古朴,山门上挂着“留云寺”的匾额,院落里面分为天王庙、弥勒殿和大雄宝 殿等三座主体建筑,侧面则是斋堂和厢房。大雄宝殿最为气派,里面摆放着三座彩塑大佛像,正中间的是慈 悲的释迦牟尼。宝殿里香烟缭绕,僧人一边敲打着法器,一边念经,许多村民模样的人正在菩萨面前虔诚地 跪拜,大多是一些老人。原来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 当我拿出摄像机拍摄时,村民们大多好奇地看着我,还有人朝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我几乎全听不 明白他们讲的本地方言。一位中年人突然出现在镜头前,他友好地笑了笑,问道:“请问你是哪个电视台的?” 他姓唐名军民,看起来40岁出头,有着宽厚的脸膛,穿着一件米白色格子休闲西服,气质斯文儒雅。他 不但讲普通话,最让人吃惊的,还用了“请问”——这在此地乡下实属罕见。但这符合他的身份,辰溪县一中的 语文老师。 “我不是电视台的,我是来拍摄高速公路建设的,听到这里很热闹,就过来看看。”我赶紧停下拍摄,也没 忘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哦,拍高速公路的啊,我们这座庙就因为高速公路要拆迁了,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举行法事。” 他转过身去,指着大雄宝殿背后的峡谷。“你看,高速公路将从那边修过来,穿过留云寺,向南而去。那 座山谷上将建起一座大桥,而桥头——”他停顿了一下,“就是这里,寺庙的一大部分地盘都处于拆迁红线之 内。”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峡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岭,龙门溪正从山脚下蜿蜒而去,溪畔草木苍翠,农舍错 落有致。居于河岸一侧山巅的这座寺庙,看起来风水似乎不错。 这座寺庙有超过千年的历史。当唐老师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因为我眼目所见, 无论从建筑物、还是菩萨雕像的新旧程度来看,它都不会太老。然而,中国的建筑史,某种意义上也是以木 瓦为主的建筑不断焚毁、不断重建的历史。 留云寺始建于唐朝,据说由一位云游至此的北少林高僧草创而成。到了清代,寺庙规模空前盛大,还拥 有周边不少田产山林,遍及中伙铺、肖家溪、虎地等村落。寺后还建有三四百座高僧墓塔,均为巨石垒筑, 做工精细,遍布古驿道两旁。清嘉庆年间,林则徐从京城出发,去云南主持乡试,途经此地,在日记中留下 了“过中和铺,憩留云寺”的记载。它挺过了军阀混战,挺过了外敌入侵——民国时因为抗战需要,留云寺被征 为乡公所,但庙宇、菩萨和墓塔均完好无损——然而却未能挺过革命和建设。上世纪60年代,当老的湘黔公 路拓宽改道时,大部分墓塔被毁坏。到了“文革”,墓塔和菩萨几乎被销毁殆尽,仅留下一座空寺,也改为小学 学堂。上世纪90年代,当地教育部门对小学校扩建,将残存的寺庙建筑彻底摧毁,仅留下一具古碑,上面写 着四个字:“回头是岸”。 “你看,就是那四个字。”唐老师指着大雄宝殿的正墙,墙里面镶嵌了一块石碑,上面是草书“回头是 岸”。“那是乾隆元年当时的辰州府道台——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沅陵县县长——陈廷庆亲笔书写的。” 2001年,当地的善男信女发动村民重修留云寺,考虑到要尽量远离公路,最终决定建在灵龟峰上,而非 在原址附近。历经一年时间,这群善男信女们修建了新的大雄宝殿、天王庙和弥勒殿,并将“回头是岸”碑重新 镶嵌到正殿墙里。还雇请当地的泥塑和木雕师傅,重新雕塑了菩萨三十六具。虽然并不能完全恢复古留云寺 盛况,但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但没想到,仅仅八年后,又要修路了!溆怀高速施工方要求我们尽快拆迁完毕!哎——”他充满感慨地叹 了一口气,说,“留云寺真是多灾多难啊。今天是观音菩萨生日,所以我就倡议弄个法事,也算是一种纪念 吧
唐老师虽然人在县城教书,但老家就在中伙铺,所以这次留云寺的拆迁重建,当地的父老乡亲托付给他 来主持。 “难得他们信任我,但我压力还是蛮大的。俗话说拆庙容易盖庙难。你们倒好,推土机一过来三下两下就 将我的庙给推倒了,但要新建一座庙不容易啊。唐老师将我当作了高速公路建设方的人,“何况,你们给的赔 偿标准还这么低,总共就赔偿了40多万元,估计要建起新庙来还会有一二十万的空缺。” 距离观音菩萨的生日没几天,留云寺的拆迁开始了,那是在另外一个黄道吉日。湘西一带,乡民们普遍 对神灵抱有敬畏之心,几乎家家都供有神像,村村都有庙宇一最常见的是土地庙。所以,对寺庙的拆迁也 不能随便,必须选择黄道吉日,并遵守一些民间规矩。 当我赶到寺庙时,唐老师正召集一伙村民,准备将释迦牟尼佛像从老庙里“请”出来。 神灵栖息之地怎能随便动?”唐老师说,“不过,我们今天请了粟师傅过来,就没问题了。唐老师的身 边,站着一位60岁左右的老人。他个子矮小,身材消瘦,嘴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但目光炯炯有神。 这是我们怀化有名的菩萨木雕师粟师傅,留云寺里的好多菩萨都是他给雕的。我们粟师傅是真正的能工 巧匠。”唐老师把粟师傅介绍给我 ‘哪里—哪里一”老人微笑着说,他看着我手里的摄像机,你是哪个一电视台的一啊?辰溪的 还是—怀化的?” 这是小张,从北京来的。他来拍高速公路,顺带拍一下我们留云寺。”唐老师替我回答。 哦,还是北京一来的啊!粟师傅说。他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且尾音缭绕,口音和腔调都颇像文献纪 录片里毛泽东说话的方式。 有需要雕刻—什么的,尽管—找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佛像需要雕刻,正在想着这个问题时, 他向前一步,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他一只腿脚有点残疾,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我 们已经相识很久。 名片正面印着一幅彩色的世界地图,地图上有两双像商人一样紧紧相握的手。上面写着: 湖南省会同县祖传神像雕刻名师 粟吉成 手机:138744093* 地址:洪江市黔城镇桥头加油站对面(神像雕刻厂) 名片的背面写着: 雕刻范围 神像、木刻立体、龙凤 花鸟、平板雕刻、浮雕雕刻 各种花草、各种鸟类 各种动物、人物、山水
唐老师虽然人在县城教书,但老家就在中伙铺,所以这次留云寺的拆迁重建,当地的父老乡亲托付给他 来主持。 “难得他们信任我,但我压力还是蛮大的。俗话说拆庙容易盖庙难。你们倒好,推土机一过来三下两下就 将我的庙给推倒了,但要新建一座庙不容易啊。”唐老师将我当作了高速公路建设方的人,“何况,你们给的赔 偿标准还这么低,总共就赔偿了40多万元,估计要建起新庙来还会有一二十万的空缺。” 距离观音菩萨的生日没几天,留云寺的拆迁开始了,那是在另外一个黄道吉日。湘西一带,乡民们普遍 对神灵抱有敬畏之心,几乎家家都供有神像,村村都有庙宇——最常见的是土地庙。所以,对寺庙的拆迁也 不能随便,必须选择黄道吉日,并遵守一些民间规矩。 当我赶到寺庙时,唐老师正召集一伙村民,准备将释迦牟尼佛像从老庙里“请”出来。 “神灵栖息之地怎能随便动?”唐老师说,“不过,我们今天请了粟师傅过来,就没问题了。”唐老师的身 边,站着一位60岁左右的老人。他个子矮小,身材消瘦,嘴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但目光炯炯有神。 “这是我们怀化有名的菩萨木雕师粟师傅,留云寺里的好多菩萨都是他给雕的。我们粟师傅是真正的能工 巧匠。”唐老师把粟师傅介绍给我。 “哪里——哪里——”老人微笑着说,他看着我手里的摄像机,“你是哪个——电视台的——啊?辰溪的 ——还是——怀化的?” “这是小张,从北京来的。他来拍高速公路,顺带拍一下我们留云寺。”唐老师替我回答。 “哦,还是北京——来的啊!”粟师傅说。他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且尾音缭绕,口音和腔调都颇像文献纪 录片里毛泽东说话的方式。 “有需要雕刻——什么的,尽管——找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佛像需要雕刻,正在想着这个问题时, 他向前一步,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他一只腿脚有点残疾,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我 们已经相识很久。 名片正面印着一幅彩色的世界地图,地图上有两双像商人一样紧紧相握的手。上面写着: 湖南省会同县祖传神像雕刻名师 粟吉成 手机:138744093** 地址:洪江市黔城镇桥头加油站对面(神像雕刻厂) 名片的背面写着: 雕刻范围 神像、木刻立体、龙凤 花鸟、平板雕刻、浮雕雕刻 各种花草、各种鸟类 各种动物、人物、山水
搬迁菩萨开始了。唐老师先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里燃起一堆纸钱,而粟师傅站在殿内,一只手端起一 碗水,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手指快速地掐捏着,他半睁半闭着眼晴,对着碗中念念有词。几个等着搬菩萨 的村民虔诚地站在一旁。 好了!每人过来喝一口一粟师傅突然睁开眼睛,双眼浑圆,眉毛倒竖,大吼一声。几个村民赶紧毕恭 毕敬地走到他面前,依次接过那碗施了魔咒的神水,仰头喝上一口。 请菩萨是一有规一矩的,新建庙宇请进菩萨为°上座’,拆迁庙宇请出菩萨为下座。马一虎不得 的!”他突然转向我的摄像机,向我解说道。这个小插曲和严肃的仪式交织在一起。我在镜头里看到他突然跳 出角色,心里不禁一乐。 待最后一个村民喝完,粟师傅将剩下的水一把洒到三尊大佛脚下,对着室外大吼一声:鸣炮一有请 菩—萨一 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村民们有的爬上菩萨底座,有的在地面接应,他们拿着木棍和绳子,开始用力 地搬动菩萨。粟师傅在一旁神采奕奕地指挥着,时不时大声吆喝两句。他目光如炬,就像一位在战场上指挥 千军万马的将军。 居于正中间的释迦牟尼雕像首先被“请下来,它被红绸缎团团绑住,然后再被一根粗长的木棍挑了起来。 为了避免对神灵不恭,粟师傅特意叮嘱村民们准备了红绸缎一多少有点稀释了绑住佛祖的不雅。 七八个人一起奋力地抬着佛祖,颤颤巍巍地往不远处的山腰走去一那里是重建留云寺的新址,已经用 石灰粉画出粗粗的地基标线,像一块刚刚翻垦等待播种的菜地。村民们将释迦牟尼雕像摆放在一块空地上, 坐北朝南,然后用油布搭起一个简陋的临时棚子。没有门窗,四面通风,只有四根柱子撑起一个薄薄的屋 顶,但已经足以为佛祖遮雨蔽日一这就是释迦牟尼的临时家园,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内,它将孤独地立 在这里,默默地看着山脚下向东而流的龙门溪,看着对面的山峦一点一点地被推倒,渐渐凿出一条大路的雏 形.直到新寺建成,它才会结束这段寄人篱下的生活。 大雄宝殿里剩下的菩萨,则被乡民们抬到了天王殿。它有幸不在红线范围之内,可以暂时不拆。天王殿 小很多,原本是四大天王的居所一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多闻天王、持国天王,他们是佛教中的守护神, 手上拿着各种法器,看起来面目狰狞凶狠,但代表良善和正义。他们慷慨地敞开了自己的大门,收留了观音 菩萨、地藏菩萨等一干无家可归的邻居,一起分享着这原本逼仄的空间。 这看起来是诸神和谐相处的时刻。在这个非常时期,诸神也为了国家的通衢大道建设而相互理解、共渡 难关。然而,当你站在天王殿的门口,目睹着这些拥挤在一起的神衹时,也难免心生悲凉,从另外一个角度 看,这些神祇似乎正在失去他们原本的尊严。 并非所有的菩萨都被请走,大雄宝殿里两尊已经部分风化的泥菩萨,己经无法搬动,唐老师只得舍弃了 它们。这座大殿现在己经空荡荡的了。“这些东西一看就没得灵一性。”粟师傅打量着那两具可怜的菩萨,他 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 “你看,他们的这些眼晴,就不是活的嘛,蒙着一层灰尘似的,哪有半点光彩和灵性嘛?他转向了 我,“一看那个做菩萨的师傅手艺就不行。” 哦,他们不是你做的吗?我问。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差—的东西?你看我做的那些菩萨神仙,眼睛多么有神一粟师傅调转 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瞪了瞪眼一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散发出不可抵挡的光芒。我突然想起四大天 王。他们的脸型、五官、神态,尤其是倒竖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对,他们的面孔简直和粟师傅如出一 辙。我没法不怀疑他们是临摹粟师傅的五官雕塑而成的。 这些泥菩萨出自当地一位泥塑师之手。虽然唐老师向粟师傅订制了一尊全怀化最高的千手观音雕像,但 他希望拿到更多的菩萨订单。“唐老师,我觉得一你新庙里还是不要再做泥菩萨了。常言道,泥菩萨一自 身都难保嘛,怎么保佑你们老百姓呀。”他继续说,还是木菩萨好。” 唐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句话是泥菩萨过河一自身难保。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己,不是你理解的意
搬迁菩萨开始了。唐老师先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里燃起一堆纸钱,而粟师傅站在殿内,一只手端起一 碗水,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手指快速地掐捏着,他半睁半闭着眼睛,对着碗中念念有词。几个等着搬菩萨 的村民虔诚地站在一旁。 “好了!每人过来喝一口——”粟师傅突然睁开眼睛,双眼浑圆,眉毛倒竖,大吼一声。几个村民赶紧毕恭 毕敬地走到他面前,依次接过那碗施了魔咒的神水,仰头喝上一口。 “请菩萨是——有规——矩的,新建庙宇请进菩萨为‘上座’,拆迁庙宇请出菩萨为‘下座’。马——虎不得 的!”他突然转向我的摄像机,向我解说道。这个小插曲和严肃的仪式交织在一起。我在镜头里看到他突然跳 出角色,心里不禁一乐。 待最后一个村民喝完,粟师傅将剩下的水一把洒到三尊大佛脚下,对着室外大吼一声:“鸣炮——有请 ——菩——萨——” 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村民们有的爬上菩萨底座,有的在地面接应,他们拿着木棍和绳子,开始用力 地搬动菩萨。粟师傅在一旁神采奕奕地指挥着,时不时大声吆喝两句。他目光如炬,就像一位在战场上指挥 千军万马的将军。 居于正中间的释迦牟尼雕像首先被“请”下来,它被红绸缎团团绑住,然后再被一根粗长的木棍挑了起来。 为了避免对神灵不恭,粟师傅特意叮嘱村民们准备了红绸缎——多少有点稀释了“绑住佛祖”的不雅。 七八个人一起奋力地抬着佛祖,颤颤巍巍地往不远处的山腰走去——那里是重建留云寺的新址,已经用 石灰粉画出粗粗的地基标线,像一块刚刚翻垦等待播种的菜地。村民们将释迦牟尼雕像摆放在一块空地上, 坐北朝南,然后用油布搭起一个简陋的临时棚子。没有门窗,四面通风,只有四根柱子撑起一个薄薄的屋 顶,但已经足以为佛祖遮雨蔽日——这就是释迦牟尼的临时家园,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内,它将孤独地立 在这里,默默地看着山脚下向东而流的龙门溪,看着对面的山峦一点一点地被推倒,渐渐凿出一条大路的雏 形……直到新寺建成,它才会结束这段寄人篱下的生活。 大雄宝殿里剩下的菩萨,则被乡民们抬到了天王殿。它有幸不在红线范围之内,可以暂时不拆。天王殿 小很多,原本是四大天王的居所——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多闻天王、持国天王,他们是佛教中的守护神, 手上拿着各种法器,看起来面目狰狞凶狠,但代表良善和正义。他们慷慨地敞开了自己的大门,收留了观音 菩萨、地藏菩萨等一干无家可归的邻居,一起分享着这原本逼仄的空间。 这看起来是诸神和谐相处的时刻。在这个非常时期,诸神也为了国家的通衢大道建设而相互理解、共渡 难关。然而,当你站在天王殿的门口,目睹着这些拥挤在一起的神祇时,也难免心生悲凉,从另外一个角度 看,这些神祇似乎正在失去他们原本的尊严。 并非所有的菩萨都被“请”走,大雄宝殿里两尊已经部分风化的泥菩萨,已经无法搬动,唐老师只得舍弃了 它们。这座大殿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了。“这些东西一看就没得灵——性。”粟师傅打量着那两具可怜的菩萨,他 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 “你看,他们的这些眼睛,就不是活的嘛,蒙着一层灰尘似的,哪有半点光彩和灵性嘛?”他转向了 我,“一看那个做菩萨的师傅手艺就不行。” “哦,他们不是你做的吗?”我问。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差——的东西?你看我做的那些菩萨神仙,眼睛多么有神——”粟师傅调转 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瞪了瞪眼——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散发出不可抵挡的光芒。我突然想起四大天 王。他们的脸型、五官、神态,尤其是倒竖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对,他们的面孔简直和粟师傅如出一 辙。我没法不怀疑他们是“临摹”粟师傅的五官雕塑而成的。 这些泥菩萨出自当地一位泥塑师之手。虽然唐老师向粟师傅订制了一尊全怀化最高的千手观音雕像,但 他希望拿到更多的菩萨订单。“唐老师,我觉得——你新庙里还是不要再做泥菩萨了。常言道,泥菩萨——自 身都难保嘛,怎么保佑你们老百姓呀。”他继续说,“还是木菩萨好。” 唐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句话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已,不是你理解的意
思。泥菩萨和木菩萨没有高下之分。” 粟师傅不再说话,他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走开了。 他想独揽工程,所以老说那个泥塑师傅做得不好。”唐老师笑着说,但那样工作量太大,很可能影响到 质量和工期。你是否觉得粟师傅有时候像一个孩子。他问我。 粟师傅的狡黠和淳朴一体两面。他确实在很多方面,表现出孩童般的热情。我赞同唐老师的观察,并和 他一同走到殿外。粟师傅很快就转移了新话题,突然热情地说:我给你看手相,来,小张。我来不及拒绝, 他就一把抓过去我的手掌,仔细端详。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也有点残疾,手掌蜷缩着,不能自然伸开。 “你这个人啊一赚不了什么大钱,有点小钱,自得其乐。”粟师傅放下我的手掌,慢腾腾地说,“你的性 格太直率了,很容易得罪人。” “你算得还真准,我就经常得罪人。我笑着说,而且确实没钱。” 对吧。”看到我认同他的神算”,粟师傅很神气,这样吧,我送你八个字,你要牢一记,对你今后的发 展有好—处。” 哪八个字?” 韬一光—养—晦—明一哲一保一身—”粟师傅用他独有的毛主席口音一字一顿地念出了 这八个字,“小伙子一懂不懂这意思啊?” 懂的,懂的。我连忙点头,差点笑出声来。 小伙子,你下次有空去我的雕刻厂玩,带上你的这个东西,给我拍拍,放到电视上去。”粟师傅凑到我的 摄像机前,指着它说一他一点都不惧怕镜头,表现欲也很强,显然是一个不错的拍摄对象。 “上次怀化市电视台就报道过我。” “是吗?他们报道你什么?” 当然是报道我手艺高超嘛,我雕的菩萨在湖南都很有名,还远销贵州、浙江好多地方呢。”粟师傅骄傲地 说。 “不过,他们收了我200块钱,然后才答应给我一张光盘。粟师傅悻悻地补充说。 那你放心吧,我不会要你一分钱的。”我答应去拜访他的菩萨工厂。这个有着毛主席口音和四大天王面目 的菩萨雕刻师,身上一定潜藏着不少等待开掘的故事一虽然我不具备看手相的技能,但揣测他人命运的兴 趣和热情也许并不逊于一个占卜师。 一个初夏的早晨,一台橙红色的挖土机轰隆隆地开到大雄宝殿门口。大雄宝殿和弥勒殿的屋顶已被拆 完,只剩下两个空架子,里面东倒西歪着几个被舍弃的泥塑菩萨,残眉缺目,断臂少腿,己经失去了庇佑民 众的法力。就离它们数步之遥,龙门溪大桥的桩基工程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工,靠近留云寺一侧的桥端布满了 近20口桩井,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生长成20条雄伟的桥墩。最近的一口桩井就在大雄宝殿墙角,几乎赤身 裸体的民工正在里面挥汗如雨。看到拆迁开始,他们停下工作,饶有兴趣地过来围观。 项目部的老总、副老总、挖机司机依照法师的指示,烧了一堆纸钱,对着庙宇废墟里的残缺菩萨行礼如 仪。他们今天的祭拜格外虔诚,请求菩萨的原谅,姿势和神情完全像个忠实信徒,几乎让人忘了他们就是这 座庙的破坏者。 “古话说,宁拆十座桥,不拆一座庙。”唐老师无奈地说,而你们倒好,为建一座桥,而拆一座庙。”他的 话音刚落,挖土机便加大油门向大雄宝殿冲去,大摇臂轰隆隆地升起。随着一声巨响,一堵墙壁被重重推倒 在地,迸发出一堆漫天的灰尘。围观的民工们纷纷捂着口鼻往后退去。 十分钟后,曾经香火兴旺的留云寺变成了一片废墟。几个泥塑菩萨彻底地变成一堆尘土,回归了它曾经
思。泥菩萨和木菩萨没有高下之分。” 粟师傅不再说话,他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走开了。 “他想独揽工程,所以老说那个泥塑师傅做得不好。”唐老师笑着说,“但那样工作量太大,很可能影响到 质量和工期。你是否觉得粟师傅有时候像一个孩子。”他问我。 粟师傅的狡黠和淳朴一体两面。他确实在很多方面,表现出孩童般的热情。我赞同唐老师的观察,并和 他一同走到殿外。粟师傅很快就转移了新话题,突然热情地说:“我给你看手相,来,小张。”我来不及拒绝, 他就一把抓过去我的手掌,仔细端详。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也有点残疾,手掌蜷缩着,不能自然伸开。 “你这个人啊——赚不了什么大钱,有点小钱,自得其乐。”粟师傅放下我的手掌,慢腾腾地说,“你的性 格太直率了,很容易得罪人。” “你算得还真准,我就经常得罪人。”我笑着说,“而且确实没钱。” “对吧。”看到我认同他的“神算”,粟师傅很神气,“这样吧,我送你八个字,你要牢——记,对你今后的发 展有好——处。” “哪八个字?” “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粟师傅用他独有的毛主席口音一字一顿地念出了 这八个字,“小伙子——懂不懂这意思啊?” “懂的,懂的。”我连忙点头,差点笑出声来。 “小伙子,你下次有空去我的雕刻厂玩,带上你的这个东西,给我拍拍,放到电视上去。”粟师傅凑到我的 摄像机前,指着它说——他一点都不惧怕镜头,表现欲也很强,显然是一个不错的拍摄对象。 “上次怀化市电视台就报道过我。” “是吗?他们报道你什么?” “当然是报道我手艺高超嘛,我雕的菩萨在湖南都很有名,还远销贵州、浙江好多地方呢。”粟师傅骄傲地 说。 “不过,他们收了我200块钱,然后才答应给我一张光盘。”粟师傅悻悻地补充说。 “那你放心吧,我不会要你一分钱的。”我答应去拜访他的菩萨工厂。这个有着毛主席口音和四大天王面目 的菩萨雕刻师,身上一定潜藏着不少等待开掘的故事——虽然我不具备看手相的技能,但揣测他人命运的兴 趣和热情也许并不逊于一个占卜师。 一个初夏的早晨,一台橙红色的挖土机轰隆隆地开到大雄宝殿门口。大雄宝殿和弥勒殿的屋顶已被拆 完,只剩下两个空架子,里面东倒西歪着几个被舍弃的泥塑菩萨,残眉缺目,断臂少腿,已经失去了庇佑民 众的法力。就离它们数步之遥,龙门溪大桥的桩基工程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工,靠近留云寺一侧的桥端布满了 近20口桩井,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生长成20条雄伟的桥墩。最近的一口桩井就在大雄宝殿墙角,几乎赤身 裸体的民工正在里面挥汗如雨。看到拆迁开始,他们停下工作,饶有兴趣地过来围观。 项目部的老总、副老总、挖机司机依照法师的指示,烧了一堆纸钱,对着庙宇废墟里的残缺菩萨行礼如 仪。他们今天的祭拜格外虔诚,请求菩萨的原谅,姿势和神情完全像个忠实信徒,几乎让人忘了他们就是这 座庙的破坏者。 “古话说,宁拆十座桥,不拆一座庙。”唐老师无奈地说,“而你们倒好,为建一座桥,而拆一座庙。”他的 话音刚落,挖土机便加大油门向大雄宝殿冲去,大摇臂轰隆隆地升起。随着一声巨响,一堵墙壁被重重推倒 在地,迸发出一堆漫天的灰尘。围观的民工们纷纷捂着口鼻往后退去。 十分钟后,曾经香火兴旺的留云寺变成了一片废墟。几个泥塑菩萨彻底地变成一堆尘土,回归了它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