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机担心的“瓦解”并不是杞人忧天。娄底路桥所管的另一个项目部一几百公里外的娄新高速项目部去 年也发生了一起职工闹事”事件一也是针对资方制定的某项制度,在一位刘姓职工的策动下,职工们纷纷找 公司论理,甚至还开始罢工。后来却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一开始,这位姓刘的闹得很凶,后来突然就不说话了。”王司机说,“他被公司领导收买了,工资后来突 然涨到了年薪10万。” 那其他人的工资涨了没有?我问。 哪有?门都没有,就是涨了他一个,明显就是招安他嘛。他涨工资的事情还是好久之后有人无意中知道 的,要不还蒙在鼓里呢。在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工资都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的都不公布,说是秘密。”王司机 有点气愤地说,这就是暗箱操作嘛!” 我问王司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工资是多少吗?” 当然不介意,我的月工资是3600元。但目标考核后,这个数字很有可能会缩水,因为如果项目部的整体 目标没完成,每个职工的工资就会被扣掉一部分。”王司机悻悻地说。 那佘总的工资呢?我问。佘总是项目经理,属于项目部的最高行政领导人,王司机就是给他开车的。 那就不知道啰。”王司机无奈地摊了摊手,有关岗位薪酬的文件里规定,项目经理的月工资是6000元到 8000元,但显然远不止这一点。” 没过多久,踌躇满志“密谋起事的王司机却不见了踪影,只有小梁独自在宿舍里玩电脑游戏。我问他王司 机去了哪里,他说跟着佘总出去了。我再问他“五人计划如何了。他头也不抬、不置可否地说:“那就不知道 了,就看王哥呗。” 再次碰到王司机是几天后,他从外地出车回来。我发现他不再提起任何有关目标考核的话题,似乎早已 忘了之前热衷的“五人计划”。仿佛我之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一这只是一次并不存在的臆想中的起 义”。 在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追问起他这件事的进展。 王司机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你知道,在中国,要搞革命是不可能的。”他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走远 了。看来,这次臆想中的起义终于尘埃落定。尽管我并不知道,从王司机当初的激情满怀到如今的苦笑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此我再没有追问过他。 之后的日子里,项目部里尽管时不时还会荡漾出一点抱怨,但大体上一直风平浪静。每天,办公室的指 纹考勤机仍在有条不紊地响个不停: 您的指纹已录入,谢谢! 作为一个天性散漫之人,我完全理解他们针对考勤制度的抱怨。凭我有限的上班经历,我也是第一次见 到这种奇怪的考勤机。有一次,在办公室,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将自己的食指放在考勤仪的辨识面板上, 却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 对不起,请重按手指。 我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考勤仪还是发出相同的提示音。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因为我没有录入你的指纹。”老李冷冷地说。大部分时间,他的脸上都有一种类似的 淡定。 老李原本并非娄底路桥的职工,之前从事电器销售,但自从娄底路桥改制之后,他在《娄底日报》工作
王司机担心的“瓦解”并不是杞人忧天。娄底路桥所管的另一个项目部——几百公里外的娄新高速项目部去 年也发生了一起职工“闹事”事件——也是针对资方制定的某项制度,在一位刘姓职工的策动下,职工们纷纷找 公司论理,甚至还开始罢工。后来却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一开始,这位姓刘的闹得很凶,后来突然就不说话了。”王司机说,“他被公司领导收买了,工资后来突 然涨到了年薪10万。” “那其他人的工资涨了没有?”我问。 “哪有?门都没有,就是涨了他一个,明显就是招安他嘛。他涨工资的事情还是好久之后有人无意中知道 的,要不还蒙在鼓里呢。在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工资都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的都不公布,说是秘密。”王司机 有点气愤地说,“这就是暗箱操作嘛!” 我问王司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工资是多少吗?” “当然不介意,我的月工资是3600元。但目标考核后,这个数字很有可能会缩水,因为如果项目部的整体 目标没完成,每个职工的工资就会被扣掉一部分。”王司机悻悻地说。 “那佘总的工资呢?”我问。佘总是项目经理,属于项目部的最高行政领导人,王司机就是给他开车的。 “那就不知道啰。”王司机无奈地摊了摊手,“有关岗位薪酬的文件里规定,项目经理的月工资是6000元到 8000元,但显然远不止这一点。” 没过多久,踌躇满志“密谋起事”的王司机却不见了踪影,只有小梁独自在宿舍里玩电脑游戏。我问他王司 机去了哪里,他说跟着佘总出去了。我再问他“五人计划”如何了。他头也不抬、不置可否地说:“那就不知道 了,就看王哥呗。” 再次碰到王司机是几天后,他从外地出车回来。我发现他不再提起任何有关目标考核的话题,似乎早已 忘了之前热衷的“五人计划”。仿佛我之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这只是一次并不存在的臆想中的“起 义”。 在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追问起他这件事的进展。 王司机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你知道,在中国,要搞革命是不可能的。”他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走远 了。看来,这次臆想中的“起义”终于尘埃落定。尽管我并不知道,从王司机当初的激情满怀到如今的苦笑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此我再没有追问过他。 之后的日子里,项目部里尽管时不时还会荡漾出一点抱怨,但大体上一直风平浪静。每天,办公室的指 纹考勤机仍在有条不紊地响个不停: 您的指纹已录入,谢谢! 作为一个天性散漫之人,我完全理解他们针对考勤制度的抱怨。凭我有限的上班经历,我也是第一次见 到这种奇怪的考勤机。有一次,在办公室,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将自己的食指放在考勤仪的辨识面板上, 却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 对不起,请重按手指。 我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考勤仪还是发出相同的提示音。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因为我没有录入你的指纹。”老李冷冷地说。大部分时间,他的脸上都有一种类似的 淡定。 老李原本并非娄底路桥的职工,之前从事电器销售,但自从娄底路桥改制之后,他在《娄底日报》工作
的哥哥成为股东之一,因此他在哥哥的提挈下转行来到了项目部。除了管理项目部的时间,他还负责管理项 目部工作人员的肠胃。 项目部设有一个小食堂,里面摆放着四张简易的圆形木质餐桌,各自围着一圈塑料凳子,一桌一般坐十 个人。职工们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十块钱。一日三餐,早餐是米粉或面条,偶尔是馒头和稀饭:中晚餐均 为米饭,三菜一汤,两荤两素。小食堂的对面,是一个只有一张圆桌的包间,装饰良好,还装了空调,专门 用来接待上面来的领导。项目部三天两头就会有各级领导过来检查或者进行其他工作,如果赶上了饭点,老 李就会给他们加餐”。通常有十来个菜,少不了当地的土鸡活鱼。我刚到项目部时,项目经理佘总喊我去陪监 理处来的领导吃饭,菜做得比小食堂精致很多,还有酒水和果盘伺候。按中国人的习惯,因为要喝酒聊天, 这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饭局一般要吃上很长时间。 相反的是,每到固定的饭点,食堂外墙上的电铃就会急促地响起,此时,职工们就会飞奔进食堂,纷纷 抢占最佳位置。跑在最前头的,是刚从工地回来的饥肠辘辘的施工员。他们会用一只最大号的碗盛上满满一 碗饭,手中筷子一阵飞舞,盆里的菜很快就被分夹到各自饭碗里,甚至有人直接用舀汤的大勺子将菜舀到自 己碗里。对这种粗鲁行为,员工们称之为开挖机”。这是一个非常贴合他们职业特点的比喻。通常情况下,有 人会发出嘘声:哟,你怎么又开挖机了!但这种鄙夷所带来的效用似乎不大,我经常会看到职工们旁若无人 地在餐桌上的菜盆里开动着挖机一这副架势,让我想起工地上那些真正的挖机作业的场景:随着一阵阵轰 鸣声,那些钢铁怪物风卷残云地将一片片菜地或果林瞬间夷为平地。 在用餐中,如果碰上有鸡鸭、排骨和鱼之类的菜,骨头和鱼刺会被扔得遍地都是。每到这个时候,等候 在桌下的“黑皮和悍马”就会争相饱餐一顿。它们是两条狗,一只是黑色,一只是黄色,肩负着看守项目部大 院的光荣职责。而它们的顶头上司是安保部部长杨保国。 安保部全名安全环保部”,这个部门的主要职能,一如其名,一是负责工地上的日常安全及施工现场的安 全防护,二是负责工地的环境维护和形象布置。形象布置直接关系到领导们前来视察时能否对你的工作形成 好的印象一在注重面子工程的中国,这点很重要;所以他在工地上树立起各种宣传或警示标牌、横幅、墙 报.花的钱有好几十万。“牌子是不锈钢的牌子,能不贵吗?他说,“但这些都是工地的门脸,再省也省不 了这笔钱。” 最不被重视的,就是环境维护。这项工作基本上就是聋子头上的耳朵一摆设。你从挂在项目部院墙上 的一块墙报就可看到这一点。这是项目部刚驻场成立时,杨保国特意从城里订制并亲手挂上的。墙报上画着 一双手捧着一颗蓝色的地球,配着醒目的通栏主标题: 提高保护环境意识,爱护我们共有的家园。 正文除了登有两篇介绍环境保护法的小豆腐块资讯文章外,还在醒目的头条位置刊登了一篇长文: 最近,我读了《鲸鱼的自述》这个故事,从中懂得了我们要保护环境,给动物一个美丽的家园,让它们 自由成长的道理。小鲸鱼居住在大海里,过着幸福而又快乐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小鲸鱼看到海面的水变 黑了,水里的空气也不清新了,它决定去看个明白。呀!原来是垃圾把海水污染了。当小鲸鱼回到海底时, 它的哥哥觉得恶心、头晕、目眩,妈妈知道了,把它送往医院,河豚医生说:“由于海水的污染,造成了你们 鲸鱼的呼吸困难,这种病我们是治不了的,只有人类才能拯救你们。就这样,鲸鱼家族灭亡了。我读了这篇 文章,十分感动,是啊,我们人类再不能破坏环境了,要保护环境,还给动植物一个美好的生存环境吧.… 显然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既没有标题,也没有作者署名一文中的我到底是谁不得而知,更没有注明 出处。根据行文风格判断,它很像小学生的一篇作文,应该是一篇读后感一但被阅读的《鲸鱼的自述》究 竟是一篇文章,还是一本书籍也不甚明了。我很纳闷它会如此没头没脑地出现在高速公路项目部的一堵宣传 墙上,毕竟驻扎在这里的不是一支海上作业队,文中的大海和这条乡壤之上的道路”也相距遥远。我想,它 八成是杨部长从网络上随意抄来的。甚至,我在了解到杨部长曾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之后,更大胆地推测这 很可能是他当初布置给学生写的一篇习作。如今,他利用职务之便将它挪移到了自己的新岗位上,其实是在 暗暗怀恋往昔时光。 我敢保证,在整个项目部,并没有人会去完完整整读完墙报上这些突兀、空洞而啰嗦的文字,尽管他们
的哥哥成为股东之一,因此他在哥哥的提挈下转行来到了项目部。除了管理项目部的时间,他还负责管理项 目部工作人员的肠胃。 项目部设有一个小食堂,里面摆放着四张简易的圆形木质餐桌,各自围着一圈塑料凳子,一桌一般坐十 个人。职工们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十块钱。一日三餐,早餐是米粉或面条,偶尔是馒头和稀饭;中晚餐均 为米饭,三菜一汤,两荤两素。小食堂的对面,是一个只有一张圆桌的包间,装饰良好,还装了空调,专门 用来接待上面来的领导。项目部三天两头就会有各级领导过来检查或者进行其他工作,如果赶上了饭点,老 李就会给他们“加餐”。通常有十来个菜,少不了当地的土鸡活鱼。我刚到项目部时,项目经理佘总喊我去陪监 理处来的领导吃饭,菜做得比小食堂精致很多,还有酒水和果盘伺候。按中国人的习惯,因为要喝酒聊天, 这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饭局一般要吃上很长时间。 相反的是,每到固定的饭点,食堂外墙上的电铃就会急促地响起,此时,职工们就会飞奔进食堂,纷纷 抢占最佳位置。跑在最前头的,是刚从工地回来的饥肠辘辘的施工员。他们会用一只最大号的碗盛上满满一 碗饭,手中筷子一阵飞舞,盆里的菜很快就被分夹到各自饭碗里,甚至有人直接用舀汤的大勺子将菜舀到自 己碗里。对这种粗鲁行为,员工们称之为“开挖机”。这是一个非常贴合他们职业特点的比喻。通常情况下,有 人会发出嘘声:“哟,你怎么又开挖机了!”但这种鄙夷所带来的效用似乎不大,我经常会看到职工们旁若无人 地在餐桌上的菜盆里开动着挖机——这副架势,让我想起工地上那些真正的挖机作业的场景:随着一阵阵轰 鸣声,那些钢铁怪物风卷残云地将一片片菜地或果林瞬间夷为平地。 在用餐中,如果碰上有鸡鸭、排骨和鱼之类的菜,骨头和鱼刺会被扔得遍地都是。每到这个时候,等候 在桌下的“黑皮”和“悍马”就会争相饱餐一顿。它们是两条狗,一只是黑色,一只是黄色,肩负着看守项目部大 院的光荣职责。而它们的顶头上司是安保部部长杨保国。 安保部全名“安全环保部”,这个部门的主要职能,一如其名,一是负责工地上的日常安全及施工现场的安 全防护,二是负责工地的环境维护和形象布置。形象布置直接关系到领导们前来视察时能否对你的工作形成 好的印象——在注重“面子工程”的中国,这点很重要;所以他在工地上树立起各种宣传或警示标牌、横幅、墙 报……花的钱有好几十万。“牌子是不锈钢的牌子,能不贵吗?”他说,“但这些都是工地的门脸,再省也省不 了这笔钱。” 最不被重视的,就是环境维护。这项工作基本上就是聋子头上的耳朵——摆设。你从挂在项目部院墙上 的一块墙报就可看到这一点。这是项目部刚驻场成立时,杨保国特意从城里订制并亲手挂上的。墙报上画着 一双手捧着一颗蓝色的地球,配着醒目的通栏主标题: 提高保护环境意识,爱护我们共有的家园。 正文除了登有两篇介绍“环境保护法”的小豆腐块资讯文章外,还在醒目的头条位置刊登了一篇长文: 最近,我读了《鲸鱼的自述》这个故事,从中懂得了我们要保护环境,给动物一个美丽的家园,让它们 自由成长的道理。小鲸鱼居住在大海里,过着幸福而又快乐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小鲸鱼看到海面的水变 黑了,水里的空气也不清新了,它决定去看个明白。呀!原来是垃圾把海水污染了。当小鲸鱼回到海底时, 它的哥哥觉得恶心、头晕、目眩,妈妈知道了,把它送往医院,河豚医生说:“由于海水的污染,造成了你们 鲸鱼的呼吸困难,这种病我们是治不了的,只有人类才能拯救你们。”就这样,鲸鱼家族灭亡了。我读了这篇 文章,十分感动,是啊,我们人类再不能破坏环境了,要保护环境,还给动植物一个美好的生存环境吧…… 显然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既没有标题,也没有作者署名——文中的“我”到底是谁不得而知,更没有注明 出处。根据行文风格判断,它很像小学生的一篇作文,应该是一篇读后感——但被阅读的《鲸鱼的自述》究 竟是一篇文章,还是一本书籍也不甚明了。我很纳闷它会如此没头没脑地出现在高速公路项目部的一堵宣传 墙上,毕竟驻扎在这里的不是一支海上作业队,文中的“大海”和这条乡壤之上的“道路”也相距遥远。我想,它 八成是杨部长从网络上随意抄来的。甚至,我在了解到杨部长曾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之后,更大胆地推测这 很可能是他当初布置给学生写的一篇习作。如今,他利用职务之便将它挪移到了自己的新岗位上,其实是在 暗暗怀恋往昔时光。 我敢保证,在整个项目部,并没有人会去完完整整读完墙报上这些突兀、空洞而啰嗦的文字,尽管他们
每天都要在这块牌子前出出进进。这样的牌子纯粹只有装饰功能而无实用价值,就跟会议室里摆放的几盆假 花、院子前插着的一排彩旗一样。环保这两个字对于工地上的人来说,显得非常空洞和遥远。不但遥远 的鲸鱼家族的命运丝毫打动不了他们,即使是他们置身其中的环境,他们多半也无动于衷。几乎所有的民工 工棚周围,都是垃圾遍地,臭气熏天。随着修路工人的到来,昔日的苍翠青山间很快就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生 活废弃物。有一次,我还亲眼见到民工队将整车的生活垃圾偷偷填埋在大桥下的土方之中。而项目部的管理 者们,也没有更环保,他们经常从车窗往公路上、田野里随手抛撒垃圾:不管有人没人,客厅里的灯、电视 机甚至空调都是24小时开着。 有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客厅里传来疯狂的电视购物声: 只要299元,只要299元你也能拥有..… 我起身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的烟雾还没有散尽,木地板上烟蒂遍地,桌上堆积如山的瓜子 皮、花生壳和啤酒瓶。电视上一个妖娆做作的女人正举着一台山寨手机在歇斯底里吼叫..我关了电视机, 穿过客厅,来到另一头的公共厕所,在门口照例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恶臭。厕所里污渍遍地,经常会有人忘了 冲厕所,有人甚至直接在洗漱池里小便。良好的生活习惯对于他们来说,总是难于上青天。要这样的一伙人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去悉心领略鲸鱼的困境,显然是徒劳的。 杨保国部长虽说是安全环保部的堂堂部长,但整个部门只有他一个人。当然,现在局面略有所改观,可 以再加上黑皮和悍马一这两条狗属于安保部的编外人员”。黑皮在两年前来到项目部,当时还是一只喜欢在 人的脚踝边蹭来蹭去的小黑狗,后来变成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母亲”,连续两胎都产下九只小狗一一胎九仔 的现象即使在狗类也并不多见。 黑皮刚生下九仔时,杨部长高兴得眉开眼笑:“九犬一獒,九犬一獒!”他不断地说着这个典故。其他人更 是在一边打趣说要项目部的党委书记毛总请客。毛总在创立鹏泰集团的毛氏九兄弟中排行第三一职工们背 后称之为“毛三”,同理,称排行第八的董事长为“毛八”。毛三总得知黑皮产下九仔的喜讯后也很高兴,第一时 间去了后院的狗窝旁表示慰问。面对着黑皮和它的九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当即叮嘱办公室主任老李,一定 要精心养护着这九个将给公司带来福气的“小福娃”。 但很遗憾,这九个寄予着毛总厚望的萌态可掬的小家伙,最后都相继死于非命。有掉进茅坑淹死的,有 被马路上的行车撞死的,也有被项目部自己的车不小心碾死的,还有失踪的。黑皮的第二次怀孕生子,依旧 如此遭遇,只有悍马幸存了下来。当时它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叫陆虎”一喜欢车的杨部长给它俩取的名字。但 陆虎最后不幸罹难,被马路上一辆橘红色大卡车带走了幼小的生命。不知道大卡车的司机在撞上它并加速逃 离的那一刻,是否会庆幸他所撞的不是一辆真正的陆虎,而只是一只卑微的小狗? 老实说,项目部并不太适合养狗。这里人多车杂,喧哗无序,最重要的,这里的很多人在对待动物的态 度上,有着让人吃惊的粗暴。要他们像那篇墙报文章中所写的一样去“还给动植物一个美好的生存环境”,显然 是痴人说梦。虐狗的场景层出不穷。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施工员,喜欢将夹文件的铁夹子夹在黑皮的尾巴 上或脚上,看着它在办公室里痛得嗷嗷乱窜,便和一群围观者哈哈大笑。还有人喜欢狠狠地踢桌子底下的黑 皮,甚至用大头皮鞋去踩它的脚。在冬天,我甚至见到一个施工员拎着幼小悍马的脖子,将它从办公室门口 抛至室外的雪地上,俨然在抛一具没有生命的物品。看着被摔得晕头转向的悍马从雪地里一瘸一拐地爬起 来,他和另一帮围观者发出了兴奋的喝彩...我忍不住制止他们,但没有丝毫见效—他们才不在乎我这个 外来者说什么呢,只继续着他们的游戏,并从中获得他们的快乐。这种底层民众身上隐藏着的不自知的暴 戾,让我不寒而栗。 对暴力的无动于衷,在我所生活的这个底层集体表现得非常突出,事实上,这也是某些当代中国人的特 质,这是一个在革命、战争、政治运动中生活了太久的群体,以致冷漠变成了基因。有一次晚饭后,大家聚 在院子里闲聊,话题聊到了局势正乱的利比亚。让我吃惊的是,只有极少数人觉得推翻卡扎菲的暴政是合理 的,而绝大部分人认为美国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他国内政。“他们发动伊拉克战争就是这么干的,只是为了石 油。有人提出这个观点,大家群情激奋地纷纷认同,整个局面顿时变成了针对美国的主题批判会。 我本来一直在扮演一个聆听者的角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可是,不管怎样,卡扎菲出动皇家 直升机卫队扫射平民是不应该的吧?
每天都要在这块牌子前出出进进。这样的牌子纯粹只有装饰功能而无实用价值,就跟会议室里摆放的几盆假 花、院子前插着的一排彩旗一样。“环保”这两个字对于工地上的人来说,显得非常空洞和遥远。不但遥远 的“鲸鱼家族”的命运丝毫打动不了他们,即使是他们置身其中的环境,他们多半也无动于衷。几乎所有的民工 工棚周围,都是垃圾遍地,臭气熏天。随着修路工人的到来,昔日的苍翠青山间很快就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生 活废弃物。有一次,我还亲眼见到民工队将整车的生活垃圾偷偷填埋在大桥下的土方之中。而项目部的管理 者们,也没有更环保,他们经常从车窗往公路上、田野里随手抛撒垃圾;不管有人没人,客厅里的灯、电视 机甚至空调都是24小时开着。 有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客厅里传来疯狂的电视购物声: 只要299元,只要299元你也能拥有…… 我起身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的烟雾还没有散尽,木地板上烟蒂遍地,桌上堆积如山的瓜子 皮、花生壳和啤酒瓶。电视上一个妖娆做作的女人正举着一台山寨手机在歇斯底里吼叫……我关了电视机, 穿过客厅,来到另一头的公共厕所,在门口照例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恶臭。厕所里污渍遍地,经常会有人忘了 冲厕所,有人甚至直接在洗漱池里小便。良好的生活习惯对于他们来说,总是难于上青天。要这样的一伙人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去悉心领略鲸鱼的困境,显然是徒劳的。 杨保国部长虽说是安全环保部的堂堂部长,但整个部门只有他一个人。当然,现在局面略有所改观,可 以再加上黑皮和悍马——这两条狗属于安保部的“编外人员”。黑皮在两年前来到项目部,当时还是一只喜欢在 人的脚踝边蹭来蹭去的小黑狗,后来变成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母亲”,连续两胎都产下九只小狗——一胎九仔 的现象即使在狗类也并不多见。 黑皮刚生下九仔时,杨部长高兴得眉开眼笑:“九犬一獒,九犬一獒!”他不断地说着这个典故。其他人更 是在一边打趣说要项目部的党委书记毛总请客。毛总在创立鹏泰集团的毛氏九兄弟中排行第三——职工们背 后称之为“毛三”,同理,称排行第八的董事长为“毛八”。毛三总得知黑皮产下九仔的喜讯后也很高兴,第一时 间去了后院的狗窝旁表示慰问。面对着黑皮和它的九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当即叮嘱办公室主任老李,一定 要精心养护着这九个将给公司带来福气的“小福娃”。 但很遗憾,这九个寄予着毛总厚望的萌态可掬的小家伙,最后都相继死于非命。有掉进茅坑淹死的,有 被马路上的行车撞死的,也有被项目部自己的车不小心碾死的,还有失踪的。黑皮的第二次怀孕生子,依旧 如此遭遇,只有悍马幸存了下来。当时它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叫“陆虎”——喜欢车的杨部长给它俩取的名字。但 陆虎最后不幸罹难,被马路上一辆橘红色大卡车带走了幼小的生命。不知道大卡车的司机在撞上它并加速逃 离的那一刻,是否会庆幸他所撞的不是一辆真正的陆虎,而只是一只卑微的小狗? 老实说,项目部并不太适合养狗。这里人多车杂,喧哗无序,最重要的,这里的很多人在对待动物的态 度上,有着让人吃惊的粗暴。要他们像那篇墙报文章中所写的一样去“还给动植物一个美好的生存环境”,显然 是痴人说梦。虐狗的场景层出不穷。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施工员,喜欢将夹文件的铁夹子夹在黑皮的尾巴 上或脚上,看着它在办公室里痛得嗷嗷乱窜,便和一群围观者哈哈大笑。还有人喜欢狠狠地踢桌子底下的黑 皮,甚至用大头皮鞋去踩它的脚。在冬天,我甚至见到一个施工员拎着幼小悍马的脖子,将它从办公室门口 抛至室外的雪地上,俨然在抛一具没有生命的物品。看着被摔得晕头转向的悍马从雪地里一瘸一拐地爬起 来,他和另一帮围观者发出了兴奋的喝彩……我忍不住制止他们,但没有丝毫见效——他们才不在乎我这个 外来者说什么呢,只继续着他们的游戏,并从中获得他们的快乐。这种底层民众身上隐藏着的不自知的暴 戾,让我不寒而栗。 对暴力的无动于衷,在我所生活的这个底层集体表现得非常突出,事实上,这也是某些当代中国人的特 质,这是一个在革命、战争、政治运动中生活了太久的群体,以致冷漠变成了基因。有一次晚饭后,大家聚 在院子里闲聊,话题聊到了局势正乱的利比亚。让我吃惊的是,只有极少数人觉得推翻卡扎菲的暴政是合理 的,而绝大部分人认为美国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他国内政。“他们发动伊拉克战争就是这么干的,只是为了石 油。”有人提出这个观点,大家群情激奋地纷纷认同,整个局面顿时变成了针对美国的主题批判会。 我本来一直在扮演一个聆听者的角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可是,不管怎样,卡扎菲出动皇家 直升机卫队扫射平民是不应该的吧?
他们怔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一个年轻的施工员很快就接过了我的话茬。哪有政权不杀人的,统治 者为了维护他的统治而杀人,这个完全可以理解嘛。他是老娄底路桥的职工,个子矮小,身材瘦弱,皮肤因 为经受太阳的过度照射而变得格外黝黑。他平时举止斯文,对人彬彬有礼。但也曾义愤填膺地向我讲述公司 被迫改制后职工的权益如何得不到尊重和保障。此刻,他的话,似乎有悖于他的气质和经历。但其他人马上 附和着他的观点,纷纷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要是你当了皇帝,你的手下要反对你推翻你,我敢肯定你也会杀人。” 非常时期采取暴力无可厚非,国将不国了,就应该果断镇压。” …… 我决意放弃和他们继续辩论,赶紧起身离座,丢盔弃甲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在上楼梯时,我碰到了黑 皮。它正躺在楼梯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骨头。我想起今天的晚餐中有红烧排骨这道菜,脑海中马上浮现出 小食堂里人声鼎沸各自饕餮的样子一尽管大家手上捧着的不再是以前的铁饭碗了,但每一个人依旧都吃得 很香。在那一刻,无论是遥远的炮火纷飞的利比亚,还是那段令人不太愉快的改制记忆,看起来都跟他们没 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山《林则徐集日记》,中山大学近代史研究室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 ②上述张叙丞事迹见《沅陵县交通志》第十一章人物传。 固《沈从文放文》(插图珍激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3月版
他们怔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一个年轻的施工员很快就接过了我的话茬。“哪有政权不杀人的,统治 者为了维护他的统治而杀人,这个完全可以理解嘛。”他是老娄底路桥的职工,个子矮小,身材瘦弱,皮肤因 为经受太阳的过度照射而变得格外黝黑。他平时举止斯文,对人彬彬有礼。但也曾义愤填膺地向我讲述公司 被迫改制后职工的权益如何得不到尊重和保障。此刻,他的话,似乎有悖于他的气质和经历。但其他人马上 附和着他的观点,纷纷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要是你当了皇帝,你的手下要反对你推翻你,我敢肯定你也会杀人。” “非常时期采取暴力无可厚非,国将不国了,就应该果断镇压。” …… 我决意放弃和他们继续辩论,赶紧起身离座,丢盔弃甲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在上楼梯时,我碰到了黑 皮。它正躺在楼梯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骨头。我想起今天的晚餐中有红烧排骨这道菜,脑海中马上浮现出 小食堂里人声鼎沸各自饕餮的样子——尽管大家手上捧着的不再是以前的铁饭碗了,但每一个人依旧都吃得 很香。在那一刻,无论是遥远的炮火纷飞的利比亚,还是那段令人不太愉快的“改制”记忆,看起来都跟他们没 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1] 《林则徐集·日记》,中山大学近代史研究室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 [2] 上述张叙丞事迹见《沅陵县交通志》第十一章人物传。 [3] 《沈从文散文》(插图珍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3月版
天王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