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佑过的大地。只有“回头是岸古碑和“大雄宝殿的匾额被留了下来,这些东西将被弥足珍贵地重新砌在新寺 里。一座号称传承自唐代的千年古寺,反复历经各种劫难后,到最后也只剩下这几件屈指可数的老东西,其 他一切都是新的,如同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庇佑过的大地。只有“回头是岸”古碑和“大雄宝殿”的匾额被留了下来,这些东西将被弥足珍贵地重新砌在新寺 里。一座号称传承自唐代的千年古寺,反复历经各种劫难后,到最后也只剩下这几件屈指可数的老东西,其 他一切都是新的,如同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神”爱世人 唐老师是个完美主义者,有自己的一套固执的美学观和价值观,虽然他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设计出新留 云寺的蓝图,还要将蓝图一一变成现实,包括地基的审批、菩萨的订制、各种建筑材料的选择、建筑师傅的 雇请、人工和资金的筹集.事无巨细,但他希望将这座庙建得讲究些,哪怕多花点钱都不要紧。” 为此他专门去了一座烧制唐砖汉瓦的砖窑,还到邻县邀请到一位有名的建庙工匠石师傅,泥、瓦、漆、 木,各门手艺样样精通,附近十里八乡有好几座寺庙均出自他之手。他答应再为留云寺出马一次。 2010年阴历六月份,石师傅带着徒弟和家人进驻了留云寺新址,在地基旁搭了一个小窝棚住下一和借 住在咫尺外的释迦牟尼雕像比邻。他将在这里住上一年多,新留云寺将在他的手下从一块砖头成长为一座庙 宇。 也许,真没有什么比一个城里的语文老师去乡村建一座庙更不务正业了。唐老师几乎每天都来报到,比 项目部打卡的员工都还认真。他在38公里外的辰溪县城教书,每次在课余时间,就开着他的现代车风尘仆仆 地赶过来。我很少听到唐老师主动谈起他的教学,但却经常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说起留云寺的历史,还有未 来。 “如果新留云寺建好了,这里将成为老人们休闲的地方。他们在农闲时间可以来聚集,拜完菩萨后拉拉家 常,唱唱山歌,吃吃斋饭,纳纳鞋底,织织毛衣这些都比打牌和看电视好很多一尤其看电视,那上面 的垃圾实在太多了。唐老师说,“宗教其实没那么玄乎,有时候只是一种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 可是有些人却好像很提防宗教,其实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嘛。”他接着说,“不说远的,就说我建这座留云 寺,还要去宗教局登记审查。本来老的留云寺就登记过了,现在新的还要登记,说不登记就是非法的。” “登记可能是为了他们更好地管理吧?”我说。 “问题是他们根本没什么管理。另外,登记还不是免费的,还要收你的钱。唐老师愤愤不平地说,按理 说农民建寺庙修菩萨,宗教局应该拨款才对,可他们非但不拨款,还换着法子要收我们的钱。” “怎么收钱?” “各种理由多的是!新庙登记在册,要收5000块钱所谓手续费,办个宗教活动,要1000块的场所许可证: 每年还要交一笔所谓的宗教事务管理费,一年几百块钱,可是一年到头哪有什么管理?最过分的是,一听说 我们要盖新庙,宗教局便找上门来,说要从我们的建设资金里抽取5%的佣金,当作管理费。你说我建庙尚还 有不少资金缺口,为此我正发愁,正在找高速公路指挥部协商呢,哪有钱孝敬他们?” 唐老师所讲的高速公路指挥部”,是政府为了保障高速公路的顺利施工而成立的一个临时性机构,负责组 织、协调、调度等工作。指挥部给留云寺的拆迁补偿款仅为40多万元,重修一座同等规模的新寺远远不 够。我必须找他们追加款项。”唐老师说,新地基、新菩萨都要额外花钱。光是粟师傅的千手观音像,就要 六万八。” 夏天到了,此时距唐老师托付给粟师傅雕刻千手观音己经过去了两个月,虽然他一直用电话跟踪进度和 质量,但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决定亲自去看一眼,我正好借此机会,跟着他一路驱车过去。一讲到这尊观音 像,唐老师的烦恼顿时有所减轻。“它将用樟木雕刻,高二丈二尺八,可是怀化市最高的千手观音像。他的脸 上露出了自豪之神,“粟师傅之前也从没有雕过这么大的观音,我希望他将看家本领都给我使出来,雕出一尊 传世之作!”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赶到粟师傅的雕刻厂所在地,100多公里外的黔城。黔城是一座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 城,唐代诗人王昌龄被谪贬至此做县尉时,曾在此地写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千古诗句。到了古城门口,唐老 师的车却没有进城,而是朝城外另一条路拐了过去,很快就停在一个紧挨马路的窝棚前。门前立着一块牌 子,上面刷着不平整的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繁体字,一看像粟师傅的手笔:
“神”爱世人 唐老师是个完美主义者,有自己的一套固执的美学观和价值观,虽然他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设计出新留 云寺的蓝图,还要将蓝图一一变成现实,包括地基的审批、菩萨的订制、各种建筑材料的选择、建筑师傅的 雇请、人工和资金的筹集……事无巨细,但他希望将这座庙建得讲究些,“哪怕多花点钱都不要紧。” 为此他专门去了一座烧制“唐砖汉瓦”的砖窑,还到邻县邀请到一位有名的建庙工匠石师傅,泥、瓦、漆、 木,各门手艺样样精通,附近十里八乡有好几座寺庙均出自他之手。他答应再为留云寺出马一次。 2010年阴历六月份,石师傅带着徒弟和家人进驻了留云寺新址,在地基旁搭了一个小窝棚住下——和借 住在咫尺外的释迦牟尼雕像比邻。他将在这里住上一年多,新留云寺将在他的手下从一块砖头成长为一座庙 宇。 也许,真没有什么比一个城里的语文老师去乡村建一座庙更不务正业了。唐老师几乎每天都来报到,比 项目部打卡的员工都还认真。他在38公里外的辰溪县城教书,每次在课余时间,就开着他的“现代车”风尘仆仆 地赶过来。我很少听到唐老师主动谈起他的教学,但却经常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说起留云寺的历史,还有未 来。 “如果新留云寺建好了,这里将成为老人们休闲的地方。他们在农闲时间可以来聚集,拜完菩萨后拉拉家 常,唱唱山歌,吃吃斋饭,纳纳鞋底,织织毛衣……这些都比打牌和看电视好很多——尤其看电视,那上面 的垃圾实在太多了。”唐老师说,“宗教其实没那么玄乎,有时候只是一种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 “可是有些人却好像很提防宗教,其实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嘛。”他接着说,“不说远的,就说我建这座留云 寺,还要去宗教局登记审查。本来老的留云寺就登记过了,现在新的还要登记,说不登记就是非法的。” “登记可能是为了他们更好地管理吧?”我说。 “问题是他们根本没什么管理。另外,登记还不是免费的,还要收你的钱。”唐老师愤愤不平地说,“按理 说农民建寺庙修菩萨,宗教局应该拨款才对,可他们非但不拨款,还换着法子要收我们的钱。” “怎么收钱?” “各种理由多的是!新庙登记在册,要收5000块钱所谓手续费,办个宗教活动,要1000块的场所许可证; 每年还要交一笔所谓的宗教事务管理费,一年几百块钱,可是一年到头哪有什么管理?最过分的是,一听说 我们要盖新庙,宗教局便找上门来,说要从我们的建设资金里抽取5%的佣金,当作管理费。你说我建庙尚还 有不少资金缺口,为此我正发愁,正在找高速公路指挥部协商呢,哪有钱孝敬他们?” 唐老师所讲的“高速公路指挥部”,是政府为了保障高速公路的顺利施工而成立的一个临时性机构,负责组 织、协调、调度等工作。指挥部给留云寺的拆迁补偿款仅为40多万元,重修一座同等规模的新寺远远不 够。“我必须找他们追加款项。”唐老师说,“新地基、新菩萨都要额外花钱。光是粟师傅的千手观音像,就要 六万八。” 夏天到了,此时距唐老师托付给粟师傅雕刻千手观音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虽然他一直用电话跟踪进度和 质量,但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决定亲自去看一眼,我正好借此机会,跟着他一路驱车过去。一讲到这尊观音 像,唐老师的烦恼顿时有所减轻。“它将用樟木雕刻,高二丈二尺八,可是怀化市最高的千手观音像。”他的脸 上露出了自豪之神,“粟师傅之前也从没有雕过这么大的观音,我希望他将看家本领都给我使出来,雕出一尊 传世之作!”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赶到粟师傅的雕刻厂所在地,100多公里外的黔城。黔城是一座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 城,唐代诗人王昌龄被谪贬至此做县尉时,曾在此地写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千古诗句。到了古城门口,唐老 师的车却没有进城,而是朝城外另一条路拐了过去,很快就停在一个紧挨马路的窝棚前。门前立着一块牌 子,上面刷着不平整的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繁体字,一看像粟师傅的手笔:
洪江市黔城神像雕刻工藝廠 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粟师傅的神像厂”出奇简陋。门口堆放着一堆废弃的木材,低矮的屋顶上,横七竖 八地蒙着几块被粟师傅废物利用的喷绘广告布,像打着不规则的补丁。神像厂门口就是公路,背后不到十米 处则是湘黔铁路。如果不是道路牌上写明了这是一座工厂,我还以为是在公路和铁路之间见缝插针搭建起来 的一栋违章建筑。 粟师傅出来迎接我们,天气炎热,他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西式短裤,消瘦的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黑色皮 带。他热情地走过来,跟我和唐老师一一握手。我不由地想起他名片上那两双热情紧握的手。 窝棚工厂里暑气逼人,一片逼仄和凌乱不堪。一扇木板隔开成两个区域。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没有窗 户,光线幽暗,摆放着一张床和几个柜子,那就是粟师傅的卧室。另一片较大的不规则空间是雕刻车间”,地 面上堆放着好多木材和几个未完工的佛像,到处散落着木屑和木花。一名中年男子正光着膀子埋头在木工台 上,用刨子打磨着一根木头,汗珠从他的背上不断渗出。 粟师傅带着我们参观千手观音像。他翻开墙角的一堆木头花,里面露出一个由好多张脸组成的大佛头 像,还没有打磨上色,露出原木的粗糙质感,但基本上成型了,五官轮廓都已雕好,法相庄严,有着饱满的 额头、嘴唇,以及好看的丹凤眼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想不到,庇佑万民的观音菩萨就出生在这么一 个贫寒的窝棚里,更想不到它出自面前这位手脚均有残疾的干瘦老人之手。 你觉得怎么样?”粟师傅期待地看着唐老师。 还行,但还得再精加工,要更注重细节,比如说眼睛要再雕活一点。”唐老师说,“要充分发挥你的才华 呀,粟师傅,不能有所保留。” 那当然—我这是初稿,还要经一过好多道工序的。这个你一—唐老师你...” 前方马路上不断地传来车辆驶过的呼啸声,此时,后面的铁路上来了一列火车,铿锵铿锵的声音就像驶 过耳膜一样,淹没了放心两个字。 看,手也基本上做好了!”粟师傅带着我们,走到靠铁路一侧的墙壁下,弯腰翻出一堆捆绑在一起的木 手,大大小小,大约有几十只。乍一看,像一堆出自恐怖片中的残肢,令人产生惊恐的联想。 “只剩下佛身和莲花宝座没有做了。粟师傅说,“不过你放心,不会误你的事的,你看我都雇了刘师傅来 做木工了,就是为了加快进度。” 粟师傅朝正在做木工的中年男子努了努嘴。没想到他只是一个临时雇来的木工,而不是粟师傅的徒弟或 者职工。看来粟师傅的所谓雕刻厂,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一他既是厂长又是职工,同时还身兼产品推销员。 粟师傅留我们吃中饭,他从墙角推出一辆摩托车去菜市场买菜。他手脚都有残疾,但这并不妨碍他骑 车,他很麻利地骑上车,突突地朝城里方向驶远了。 我走到窝棚外,无意中绕到了那块写着黔城神像雕刻工艺厂的路牌背后,突然发现,路牌背后写着一行 标准的印刷体字: 黔城大桥交通管制站由此前行300米 上面还有一个指示箭头。无论从色泽还是字体看,这才是标准的路牌。我恍然大悟,原来,黔城神像雕 刻工艺厂”只不过是在搭交通管制站”的顺风车而已。我为粟师傅就地取材、因势利导的聪明才智感到哑然失 笑。 “也只有粟师傅敢做这样的事了!”唐老师也笑了起来。他告诉我,这个雕像厂是违规搭建的窝棚。本来政 府要来清理,但粟师傅拿起一根木棍堵在门口,就没谁敢动了。 “一来大家考虑到粟师傅是个残疾人,就照顾他,二来可能大家顾虑他会点法术吧,也不敢轻易得罪
洪江市黔城神像雕刻工藝廠 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粟师傅的“神像厂”出奇简陋。门口堆放着一堆废弃的木材,低矮的屋顶上,横七竖 八地蒙着几块被粟师傅废物利用的喷绘广告布,像打着不规则的补丁。“神像厂”门口就是公路,背后不到十米 处则是湘黔铁路。如果不是道路牌上写明了这是一座工厂,我还以为是在公路和铁路之间见缝插针搭建起来 的一栋违章建筑。 粟师傅出来迎接我们,天气炎热,他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西式短裤,消瘦的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黑色皮 带。他热情地走过来,跟我和唐老师一一握手。我不由地想起他名片上那两双热情紧握的手。 窝棚工厂里暑气逼人,一片逼仄和凌乱不堪。一扇木板隔开成两个区域。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没有窗 户,光线幽暗,摆放着一张床和几个柜子,那就是粟师傅的卧室。另一片较大的不规则空间是“雕刻车间”,地 面上堆放着好多木材和几个未完工的佛像,到处散落着木屑和木花。一名中年男子正光着膀子埋头在木工台 上,用刨子打磨着一根木头,汗珠从他的背上不断渗出。 粟师傅带着我们参观千手观音像。他翻开墙角的一堆木头花,里面露出一个由好多张脸组成的大佛头 像,还没有打磨上色,露出原木的粗糙质感,但基本上成型了,五官轮廓都已雕好,法相庄严,有着饱满的 额头、嘴唇,以及好看的丹凤眼——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想不到,庇佑万民的观音菩萨就出生在这么一 个贫寒的窝棚里,更想不到它出自面前这位手脚均有残疾的干瘦老人之手。 “你觉得怎么样?”粟师傅期待地看着唐老师。 “还行,但还得再精加工,要更注重细节,比如说眼睛要再雕活一点。”唐老师说,“要充分发挥你的才华 呀,粟师傅,不能有所保留。” “那当然——我这是初稿,还要经——过好多道工序的。这个你——唐老师你……” 前方马路上不断地传来车辆驶过的呼啸声,此时,后面的铁路上来了一列火车,铿锵铿锵的声音就像驶 过耳膜一样,淹没了“放心”两个字。 “看,手也基本上做好了!”粟师傅带着我们,走到靠铁路一侧的墙壁下,弯腰翻出一堆捆绑在一起的木 手,大大小小,大约有几十只。乍一看,像一堆出自恐怖片中的残肢,令人产生惊恐的联想。 “只剩下佛身和莲花宝座没有做了。”粟师傅说,“不过你放心,不会误你的事的,你看我都雇了刘师傅来 做木工了,就是为了加快进度。” 粟师傅朝正在做木工的中年男子努了努嘴。没想到他只是一个临时雇来的木工,而不是粟师傅的徒弟或 者职工。看来粟师傅的所谓雕刻厂,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他既是厂长又是职工,同时还身兼产品推销员。 粟师傅留我们吃中饭,他从墙角推出一辆摩托车去菜市场买菜。他手脚都有残疾,但这并不妨碍他骑 车,他很麻利地骑上车,突突地朝城里方向驶远了。 我走到窝棚外,无意中绕到了那块写着“黔城神像雕刻工艺厂”的路牌背后,突然发现,路牌背后写着一行 标准的印刷体字: 黔城大桥交通管制站由此前行300米 上面还有一个指示箭头。无论从色泽还是字体看,这才是标准的路牌。我恍然大悟,原来,“黔城神像雕 刻工艺厂”只不过是在搭“交通管制站”的顺风车而已。我为粟师傅就地取材、因势利导的聪明才智感到哑然失 笑。 “也只有粟师傅敢做这样的事了!”唐老师也笑了起来。他告诉我,这个雕像厂是违规搭建的窝棚。本来政 府要来清理,但粟师傅拿起一根木棍堵在门口,就没谁敢动了。 “一来大家考虑到粟师傅是个残疾人,就照顾他,二来可能大家顾虑他会点法术吧,也不敢轻易得罪
他。”唐老师说。我没想到粟师傅的法力,除了对付妖魔鬼怪,竟然还能对付政府。 “粟师傅的家本来在邻县会同县。”唐老师说,他不知怎么,就抛妻弃子来了黔城,一来就不走了,已经 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但经常有不同的女人跟着他,好像时间都不太长,那些女人明显是图他的钱。粟师傅会 这门手艺,还是蛮赚钱的。他比我赚得多。” 我想起了被谪贬至此的王昌龄,不知粟师傅身上是否也有“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粟师傅买菜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却多了一位中年农村妇女。“你快点做饭,一起五个人 哦。粟师傅下了车,对着那位女人说。女人手脚利落地拎着菜,走进车间角落里的厨房。 哟,粟师傅找来家庭主妇了。”唐老师开玩笑说。 “女人嘛,就是做饭洗衣服的。”粟师傅豪气十足地说。 粟师傅出身于神像雕刻世家,因为此地宗教气氛浓厚,民众喜好兴建庙宇,供奉神灵,所以粟家父辈们 活计不断,较之同村老实巴交的种地农民,生活要滋润不少。粟师傅从小耳濡目染,但当时还很年幼,父辈 们并没有刻意教他,他只是偶尔找块废弃的下脚料,学着大人们的招数雕刻一番。没过几年,破四旧”开始, 传统宗教被归为精神鸦片,村庄里的神庙们被工作队纷纷占领,各种菩萨神像皆被销毁一空。在这样的政治 氛围下,祖传的神像雕刻工艺一下销声匿迹,父辈们还来不及将满身绝技传给他这一代,就被迫重操种田旧 业。刚学点皮毛的年轻粟师傅,只好改弦易张,安心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起这些往事。那个年代啊...粟师傅说,有人家里的一些家具本来刻着菩萨 像,比如说柜子啊,床啊,结果就将菩萨的脸部凿掉,乍一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菩萨们显得很恐怖。” 然而某种意义上,“文革”也成就了聪明的粟师傅。随着“文革”愈演愈烈,局势又发生了变化,毛主席逐渐 走上神坛。粟师傅灵机一动,翻出父辈们尘封很久的吃饭家当,顺应当时高涨的政治需要,雕了不少毛主席 像,一时声名鹊起。直到80年代改革开放,宗教活动重新被允许后,粟师傅又应时代之需改为雕刻神像。 我雕的毛主—席像惟妙惟肖呢,我们那的革—委会主—任都很欣赏我。”粟师傅边吃饭边自豪地回 忆起他光辉的过去,我的雕刻技—能—就是在那几年突飞猛进的。” 因此,要说师傅的话,毛一主—席一才是我师傅。因为喝了点酒,粟师傅说得一时兴起,手舞足 蹈,神采飞扬,毛主席口音似乎也更重了。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我没料到粟师傅的雕刻经历如此充满传奇,从雕刻主席像,到雕刻菩萨像,他凭着 坚韧、勤劳和狡黠,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时代的风云变幻。 来中伙铺后,我常在村头村尾四处溜达,不断地与好多村民家里贴着的毛主席画像相遇,有半身,也有 全身,有单人,也有合影。单人像的背景往往是天安门、延安、西柏坡、遵义、南京长江大桥等革命胜地, 或者黄河、长江、黄山、草原等自然风光:合影大都是毛主席与四大伟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 或毛主席与“十大元帅”,或开国大典、阅兵仪式等。通常,上面还附有毛主席语录。这些画作普遍色彩艳丽, 笔触夸张,散发出一种混杂农民画和波普艺术的独特气息,让人过目难忘。我猜它们八成是出自粟师傅这样 无师自通的民间艺术家之手。此外,画像张贴的位置也很有意思,以前都是规规矩矩地贴在屋子正中央的神 龛上,现在却是什么地方都贴:正屋、偏房、厨房、卧室、书房。甚至有一次,我在一户村民家的便所,吃 惊地发现了一张《毛主席去安源》一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的年轻领袖,正风华正茂地看着我。 唯一能与这种无处不在相比的是土地庙。村口、大树下、桥头、巷尾、屋前、屋后、田间、地头到 处都能看到这种微型寺庙。它一般用石头或者砖头砌成,高不过腰,宽不过一只手臂,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盒 子,供奉着两尊微型的土地神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他们衣着朴实,神态憨厚,看起来就像邻居家的一 对老夫妻。 他们是离中国农民阶层最近的神,掌管着和农民最息息相关、赖以生存的土地,庇佑着一个村庄和一片 土地的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在土地庙的门口,往往还贴着一副微型的对联:
他。”唐老师说。我没想到粟师傅的法力,除了对付妖魔鬼怪,竟然还能对付政府。 “粟师傅的家本来在邻县会同县。”唐老师说,“他不知怎么,就抛妻弃子来了黔城,一来就不走了,已经 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但经常有不同的女人跟着他,好像时间都不太长,那些女人明显是图他的钱。粟师傅会 这门手艺,还是蛮赚钱的。他比我赚得多。” 我想起了被谪贬至此的王昌龄,不知粟师傅身上是否也有“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粟师傅买菜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却多了一位中年农村妇女。“你快点做饭,一起五个人 哦。”粟师傅下了车,对着那位女人说。女人手脚利落地拎着菜,走进车间角落里的厨房。 “哟,粟师傅找来家庭主妇了。”唐老师开玩笑说。 “女人嘛,就是做饭洗衣服的。”粟师傅豪气十足地说。 粟师傅出身于神像雕刻世家,因为此地宗教气氛浓厚,民众喜好兴建庙宇,供奉神灵,所以粟家父辈们 活计不断,较之同村老实巴交的种地农民,生活要滋润不少。粟师傅从小耳濡目染,但当时还很年幼,父辈 们并没有刻意教他,他只是偶尔找块废弃的下脚料,学着大人们的招数雕刻一番。没过几年,“破四旧”开始, 传统宗教被归为精神鸦片,村庄里的神庙们被工作队纷纷占领,各种菩萨神像皆被销毁一空。在这样的政治 氛围下,祖传的神像雕刻工艺一下销声匿迹,父辈们还来不及将满身绝技传给他这一代,就被迫重操种田旧 业。刚学点皮毛的年轻粟师傅,只好改弦易张,安心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起这些往事。“那个年代啊……”粟师傅说,“有人家里的一些家具本来刻着菩萨 像,比如说柜子啊,床啊,结果就将菩萨的脸部凿掉,乍一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菩萨们显得很恐怖。” 然而某种意义上,“文革”也成就了聪明的粟师傅。随着“文革”愈演愈烈,局势又发生了变化,毛主席逐渐 走上神坛。粟师傅灵机一动,翻出父辈们尘封很久的吃饭家当,顺应当时高涨的政治需要,雕了不少毛主席 像,一时声名鹊起。直到80年代改革开放,宗教活动重新被允许后,粟师傅又应时代之需改为雕刻神像。 “我雕的毛主——席像惟妙惟肖呢,我们那的革——委会主——任都很欣赏我。”粟师傅边吃饭边自豪地回 忆起他光辉的过去,“我的雕刻技——能——就是在那几年突飞猛进的。” “因此,要说师傅的话,毛——主——席——才是我师傅。”因为喝了点酒,粟师傅说得一时兴起,手舞足 蹈,神采飞扬,毛主席口音似乎也更重了。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我没料到粟师傅的雕刻经历如此充满传奇,从雕刻主席像,到雕刻菩萨像,他凭着 坚韧、勤劳和狡黠,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时代的风云变幻。 来中伙铺后,我常在村头村尾四处溜达,不断地与好多村民家里贴着的毛主席画像相遇,有半身,也有 全身,有单人,也有合影。单人像的背景往往是天安门、延安、西柏坡、遵义、南京长江大桥等革命胜地, 或者黄河、长江、黄山、草原等自然风光;合影大都是毛主席与“四大伟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 或毛主席与“十大元帅”,或开国大典、阅兵仪式等。通常,上面还附有毛主席语录。这些画作普遍色彩艳丽, 笔触夸张,散发出一种混杂农民画和波普艺术的独特气息,让人过目难忘。我猜它们八成是出自粟师傅这样 无师自通的民间艺术家之手。此外,画像张贴的位置也很有意思,以前都是规规矩矩地贴在屋子正中央的神 龛上,现在却是什么地方都贴:正屋、偏房、厨房、卧室、书房。甚至有一次,我在一户村民家的便所,吃 惊地发现了一张《毛主席去安源》——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的年轻领袖,正风华正茂地看着我。 唯一能与这种无处不在相比的是土地庙。村口、大树下、桥头、巷尾、屋前、屋后、田间、地头……到 处都能看到这种微型寺庙。它一般用石头或者砖头砌成,高不过腰,宽不过一只手臂,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盒 子,供奉着两尊微型的土地神——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他们衣着朴实,神态憨厚,看起来就像邻居家的一 对老夫妻。 他们是离中国农民阶层最近的神,掌管着和农民最息息相关、赖以生存的土地,庇佑着一个村庄和一片 土地的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在土地庙的门口,往往还贴着一副微型的对联:
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 横批要么是“风调雨顺,要么是“岁岁平安或有求必应”。这样的民间宗教流传甚广,体现了中国先民的 大地崇拜,放在现今这个高速发展的商业时代里,更散发出一种稀缺的土地情怀。 虽然我不信仰宗教,但每当我走近这些简陋粗糙的小土地庙时,都会不由地放慢脚步,心生敬畏。 中伙铺的街道旁有一家无名小店,只在外墙上写着“米粉,水饺,快餐,炒菜的字样。如果我因外出拍摄 错过了项目部食堂的用餐时间,就会来到这里吃快餐。店内的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图,然而图的两边却挂 着中国式的对联,横批是以马内利”: 畏耶稣福杯满溢,效法耶稣喜乐无疆 餐馆主人是50多岁的一位当地阿姨,非常友善和气。这家小吃店只有她和女儿两人,从洗菜、切菜、炒 菜和打扫卫生都是母女俩亲自动手。自从去店里吃过饭后,哪怕我从十多米远的马路上经过这家店,她都会 主动跟我打招呼,满脸朴实的笑。 “您是信基督吗?”我好奇地问她。 对的,耶稣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而我们世人都犯了罪,亏欠了神的荣耀。耶稣基督降生后,就成了恩 典时代,他来到世上拯救人类,相信耶稣的人才能得永生。阿姨一张口就是《圣经》的话语。她看我显露出 了兴趣,便放下正在洗的碗碟,走到我的餐桌对面坐了下来。 你信基督吗?她直视着我,眼中好像有一种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欣喜。 没有,我没信,我只是好奇。我实话跟她说。她眼中刚升起来的期待瞬间黯淡了下去,我突然感到很尴 尬。 但是我对它有兴趣。”为了弥补我过于直率的过错,我补充说。这句话又重新燃起了她眼中的光芒。 “你可以试着去听听神的声音,耶稣基督将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替人类受苦受难,就为了拯救人类。她 接下来向我讲了一通关于基督的典故和教义,但表述不是太利落,有点小小的生硬和勉强。不过,这毫不影 响她内心的坚定和虔诚。 三年前,邻村一个亲戚引领她信了主。在中伙铺,信基督的人很少,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根本就没 有年轻人信一当然,现在也没什么年轻人留在家乡。我问她什么时候和教友做礼拜,我能否跟她去看看。 她一听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我们基督教平时一般不搞什么仪式,只有圣诞节和复活节才有活动,也就是聚集在一起,赞美一下 神。她盯着我放在餐桌上的摄像机,明显在提防着什么。 随着我多次在她店里吃饭,她知道了我只是“来拍高速公路”后,我再跟她聊起信仰的话题,她才消除了戒 心。我们一般都是悄悄地搞仪式,尽量不声张。她说,“我们不想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有些人害怕我们聚 会。但我不知道他们害怕什么。我们这是正规的大教,做正当的人,又不做见不得人的坏事,按理应该鼓励 才对。” 现在这个世界真是罪恶滔天,愚顽的人必说没有神,他们所行的一切都是邪恶,为了金钱可以去打架、 杀人、赌博、嫖娼。她批判着种种不当的行为,“神教导我们不要杀人和奸淫,神在看着我们,在爱我们,还 会给我们悔改的机会。如果我们拒不悔改,就只能下地狱。” 但最后,她突然批评了正在修建的留云寺。 花那么多钱,又建庙堂,又雕菩萨,真是愚蠢。她的言语里充满了不屑,我们的神引领我们凭的是一 种精神,不搞偶像崇拜,我们的神只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透露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清高
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 横批要么是“风调雨顺”,要么是“岁岁平安”或“有求必应”。这样的民间宗教流传甚广,体现了中国先民的 大地崇拜,放在现今这个高速发展的商业时代里,更散发出一种稀缺的土地情怀。 虽然我不信仰宗教,但每当我走近这些简陋粗糙的小土地庙时,都会不由地放慢脚步,心生敬畏。 中伙铺的街道旁有一家无名小店,只在外墙上写着“米粉,水饺,快餐,炒菜”的字样。如果我因外出拍摄 错过了项目部食堂的用餐时间,就会来到这里吃快餐。店内的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图,然而图的两边却挂 着中国式的对联,横批是“以马内利”: 敬畏耶稣福杯满溢,效法耶稣喜乐无疆 餐馆主人是50多岁的一位当地阿姨,非常友善和气。这家小吃店只有她和女儿两人,从洗菜、切菜、炒 菜和打扫卫生都是母女俩亲自动手。自从去店里吃过饭后,哪怕我从十多米远的马路上经过这家店,她都会 主动跟我打招呼,满脸朴实的笑。 “您是信基督吗?”我好奇地问她。 “对的,耶稣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而我们世人都犯了罪,亏欠了神的荣耀。耶稣基督降生后,就成了恩 典时代,他来到世上拯救人类,相信耶稣的人才能得永生。”阿姨一张口就是《圣经》的话语。她看我显露出 了兴趣,便放下正在洗的碗碟,走到我的餐桌对面坐了下来。 “你信基督吗?”她直视着我,眼中好像有一种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欣喜。 “没有,我没信,我只是好奇。”我实话跟她说。她眼中刚升起来的期待瞬间黯淡了下去,我突然感到很尴 尬。 “但是我对它有兴趣。”为了弥补我过于直率的过错,我补充说。这句话又重新燃起了她眼中的光芒。 “你可以试着去听听神的声音,耶稣基督将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替人类受苦受难,就为了拯救人类。”她 接下来向我讲了一通关于基督的典故和教义,但表述不是太利落,有点小小的生硬和勉强。不过,这毫不影 响她内心的坚定和虔诚。 三年前,邻村一个亲戚引领她信了主。在中伙铺,信基督的人很少,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根本就没 有年轻人信——当然,现在也没什么年轻人留在家乡。我问她什么时候和教友做礼拜,我能否跟她去看看。 她一听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我们基督教平时一般不搞什么仪式,只有圣诞节和复活节才有活动,也就是聚集在一起,赞美一下 神。”她盯着我放在餐桌上的摄像机,明显在提防着什么。 随着我多次在她店里吃饭,她知道了我只是“来拍高速公路”后,我再跟她聊起信仰的话题,她才消除了戒 心。“我们一般都是悄悄地搞仪式,尽量不声张。”她说,“我们不想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有些人害怕我们聚 会。但我不知道他们害怕什么。我们这是正规的大教,做正当的人,又不做见不得人的坏事,按理应该鼓励 才对。” “现在这个世界真是罪恶滔天,愚顽的人必说没有神,他们所行的一切都是邪恶,为了金钱可以去打架、 杀人、赌博、嫖娼。”她批判着种种不当的行为,“神教导我们不要杀人和奸淫,神在看着我们,在爱我们,还 会给我们悔改的机会。如果我们拒不悔改,就只能下地狱。” 但最后,她突然批评了正在修建的留云寺。 “花那么多钱,又建庙堂,又雕菩萨,真是愚蠢。”她的言语里充满了不屑,“我们的神引领我们凭的是一 种精神,不搞偶像崇拜,我们的神只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透露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