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我的小命多半要报销。 物讲话:拖着长腔,一只手又腰,一只手挥舞着,做着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 各种各样的姿式。他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 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标枪刺中。标枪刺到冰上, 欲聋的程度。群众的喧闹声犹如拍打岩石的浪潮。 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 肯定是有人在会场上捣乱,此处刚刚安宁,彼处又轰 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一这 然而起。我有点担心母亲和村里那些老人们的安 熊孩子,撞什么呢!一啊!—一救命啊—一杀人 全。我搜索着她们。但冰反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 啦—一支正敲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 寒风从后边吹透我的破棉袄,我感到很冷。 了鼓点一一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 肖上唇一挥手,十几个手持长木杆子、臂戴“纠 上一我从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一从袁 察”袖标的精壮汉子从舞台后拥出,跳下去,进入喧 腮的爹袁脸一他也成了“走资派”一身边绕过 闹的人群,挥舞长杆,进行镇压。长木杆子的顶端绑 去一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 着红色布条,挥舞起来如同火炬。有个年轻人头顶 听到了母亲的惊呼一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 被打,愤愤不平,抓住木杆,与纠察队员理论,被当胸 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 捅了一拳。“纠察队员”铁面无私,下手无情,杆子 惨叫一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条腿,使 到处,人们纷纷低伏。大喇叭里传来肖上唇声嘶力 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 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捣乱的坏人揪出 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 来一!那个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纠察队员狄着头发 王脚把他震摄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 拖出了人群…人群终于安静了,有的蹲着,有的坐 要敢动王肝一根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 着,无人敢站起来。纠察队员们端着长杆,分布均匀 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闸上,用木板和苇 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肖上唇一声令下,那 席搭建起一个很气派的舞台。那年头公社里专门养 些严阵以待的纠察队员们,两人挟持一个,将那些 着一拨人,搭建舞台,或者宜传栏,技术熟练,身手不 “牛鬼蛇神”,脚不点地,拥到了台上。 凡。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 我看到了姑姑。 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我们到达那 姑姑不驯服。纠察队员将她的头按低,但刚一松 里时喇叭里正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 手,她便猛地抬起来。她的反抗招致了更为猛烈的压 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一 制。最后,她被打趴在台上。一个纠察队员,用一只 造反有理一 脚踩着她的背。有人跳上台,带头喊口号,但台下应 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拚命往前 声寥寥。喊口号的人很没趣,灰溜溜地下去了。这 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冲撞的人, 时,尖利的哭叫声,从人群中爆发。是我母亲的哭声: 毫不客气地用脚瑞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 苦命的妹妹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福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 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 姑在台上。那个纠察队员还用一只脚踏着她的背, 出“叭嘎叭嘎”的声响,心中产生不样的预感。这 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姿式一这是对当时流行口号 时,大喇叭里传出一个公鸭嗓子男人的吼叫:批斗大 的一种图解一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 会马上开始—请贫下中农们安静—前排的坐下 脚一姑姑一动不动,我担心她已经死了。台下我 来一坐下来 母亲的哭声也没有了,我担心她也死了。 我转到滞洪闸西侧,那里有三间储放备用闸板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杨树 的仓房。我从房后,脚蹬砖缝,手把房檐,一个鹞子 下,有几个手持步枪的纠察队员看守着他们。他们 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垄,悄悄爬上去,爬到屋 席地而坐,低垂着头,仿佛一组泥塑。黄秋雅背靠墙 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 根坐着,头后仰贴墙。她被剃了一个阴阳头,丑陋而 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侧,几十个人蹲在地 恐怖。我曾听说过,运动初起时,姑姑是卫生系统 上,都垂着头。我知道这些就是待会要上台陪斗的 “白求恩战斗队”的发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热,对曾 本公社的“牛鬼蛇神”们。肖上唇对着麦克风大声 经保护过她的老院长毫不客气,对这黄秋雅,那更是 吼叫。这个落魄的粮库保管员,做梦也没想到还有 残酷无情。我明白,姑姑其实是想以这种方式来保 一步官运。“文革”一开始,他就领头造反,成立“风 护自己,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声歌唱,实 暴造反兵团”,自任司令。 因为心中惧怕。·老院长是厚道人,无法忍受凌辱而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 投井自杀。黄秋雅却在姑姑的对立面的鼓动或是胁 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头发稀疏、秃头顶在太阳下 迫下,揭发了姑姑与叛徒王小倜秘密联络的罪证。 闪烁光芒。他学着那些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大人 黄秋雅说万心夜里说梦话时常常高叫“王小倜”,她 。126·
还说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东西,发现万心 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用力撇出去。 不在。她心中纳闷,一个单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 那只破鞋,竟像长了眼似地,落在黄秋雅面前。 里去了呢?她说她正在纳闷时,就看到从胶河岸边 女红卫兵蹦了一个高,揪住姑姑的头发,使劲往 那片柳林里,升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接着她还听 下拉。姑姑昂着头,与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头 到了高空中传来轰轰的飞机声。她说过了一会儿, 吧,您如果再不低头,只怕您的头发连同头皮都会被 一个人影悄梢地潜人宿舍,从身影上看,正是万心。 揪下来啊!那胖女孩少说也有一百斤重,她双手揪 她说她立即把这情况向院长作了汇报,但这个走资 着您的头发,已经悬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 派与万心是一伙的,他把这件事压住了。她说万心 甩头,像一匹摆动鬃毛的烈马一那女孩手里攥着 无疑是国民党的特务。她揭发的这件事已经足可以 两绺头发,跌落在台子上。姑姑的头上渗出鲜 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随即又揭发了第二件,她说我 血一姑姑的头上至今还留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疤 姑姑多次去县城与走资派杨林姘居,并且还怀了孕, 痕 一血流到姑姑额头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 流产手术是她亲自做的。群众中蕴藏着丰富的创造 身体挺立不弯。台下一片肃静,一匹拉车的毛驴,仰 力,也蕴藏着邪恶的想象力。黄秋雅揭发我姑姑的 着脖子,发出高亢的叫声。没听到母亲的哭叫声,我 两大罪状,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 心里一片灰白。 姑姑的拒不认罪,动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斗大会有 这时,那黄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着,上了 声有色,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邪恶节日。 舞台。我估计她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知 我在黄秋雅的上方,看着她那颗怪头,心中有恨, 道了,绝对不会这样做。她一到前台就愣了。她扔 有同情,还有迷茫、恐惧与忧伤。我从房上揭下一片 下破鞋,嘴里嘟哝着什么,一步步往后退。肖上唇大 瓦,瞄着黄秋雅的阴阳头。只要我一松手,瓦就会砸在 步上台,厉声喊叫:万心,你太器张了!他挥舞手臂, 她的头上。但我犹豫了好久,最终没有这样做。一多 亲自领呼口号,想以此调动气氛,打破僵局,但台下 年后我曾把这事告诉姑姑,姑姑说,多亏你没松手,否 无人响应。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头发,仿佛扔掉了 则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一进人晚年后,姑姑一直 两条蛇,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着下台的黄秋雅,指 我以为姑姑责己太过,那个时代,换上任何一个人,也 着地上的破鞋,说,你,你来给她挂上! 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姑哀伤地说,你不懂… 鲜血沿着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过眉毛流 杨林被架上舞台后,那只踏着我姑姑脊背的脚 进眼睛。姑姑抬手抹了一把脸。 移开了。他们把我姑姑拖起来,与杨林并排着,低头 黄秋雅捡起破鞋,战战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 弯腰双臂后伸,像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 她抬头看了一眼姑姑的脸,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往 我看着杨林那颗光溜溜的大脑袋。这个人,半年前 后便倒。 还像神一样高不可攀啊,我们的心里,还盼望着姑姑 上来几个红卫兵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下台。 能与他喜结良缘,尽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岁,尽管 肖上唇抓住杨林的衣领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 姑姑嫁给他是顶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县委 来。 书记,是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的高级干部,是下乡坐着 杨林双臂下垂,双腿弯曲,浑身松软,只要肖上 草绿色吉普车,身后跟随着秘书、警卫员的大人物 唇一松手,他就会瘫在台上。 啊!多年之后,姑姑也说,其实我只与他见过一面, 万心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肖上唇道,她不交 尽管我不喜欢他那个像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尽管 代,你来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你们俩通 我讨厌他那满嘴的大蒜味儿一其实他也是个土包 过奸没有? 子一但我心里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 杨林不吱声。 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姑姑说,当她去县城与 肖上唇一挥手,上来一个大汉,左右开弓,扇了 杨林见面后,第二天,公社书记秦山便来卫生院视 杨林十几个耳光。响声清脆,冲上树梢。有几颗白 察。在院长陪同下他来到妇产科,满脸的媚笑,满口 色的东西进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齿。杨林身体 的谀词,活脱脱一个奴才。姑姑说,此前的秦山,是 摇晃,眼见着要跌倒,大汉抓着他的衣领,不容他倒。 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一转眼换上这样一副嘴 说,通过没有?! 脸,让姑姑感慨万千。为了这些势利小人,我也要嫁 通过… 给他,姑姑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通过几次? 上来一个矮小墩实的女红卫兵,手提两只破鞋 一次… 子,一只挂在杨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姑脖子上。姑 老实交代! 姑后来说,反革命,特务,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绝 两次… 对不能忍受“破鞋”的称号。这是无中生有,奇耻大 你不老实! ·127
三次…四次…十次…许多次…记不清 地抓着他的脸…几个虎背熊腰的纠察队员,费了 了… 很大劲,才把姑姑从杨林身上拖开。 姑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扑食的母 这时,只听到湖面上发出一阵怪响,冰层塌裂, 狮一样,猛扑到杨林身上。杨林瘫在台上,姑姑死命 许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 二 部 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把我本人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顺便写到了信里。 您能花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我 我姑姑、我父亲让我代他们向您及您的家人问 那封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月、为了省钱作为包裹寄出 好! 的长信,并且给了我那么多的鼓励和肯定,使我感动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而款疚。 蝌蚪 让我感慨万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日本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侵华战争期间在平度城驻守的日军指挥官杉谷,竟 是您的父亲。为此您代表已经过世的父亲向我的姑 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乡人民谢罪,您正视历史的态 度、敢于承担的精神,使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按 先生,一九七九年七月七日,是我结婚的日子。 说,您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战争期间, 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王仁美与我一样,也有 您与母亲所过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以及在战争之后所 两条仙鹤般的长腿。我看到她那两条长腿心就怦怦 过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其实,您的父亲也是战争的 乱跳。十八岁的时候,我去挑水,与她相逢井台。她 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如您所说,他将是一个前途 的桶掉到井里,正转圈发急。我跪在井台上,帮她捞 远大的外科医生,战争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 桶。那天我的运气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捞上来 性格,使他由一个救人的人变为一个杀人的人。 了。她赞叹道:嘿,小跑,你真是个捞桶专家!她那 我将您的信读给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我们这 时在小学当代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 里许多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听了。听罢信后他们都 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 眼含泪水感叹不已。您父亲驻守平度城时,您才是 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 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您父亲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 说:王胆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证了一会儿,突 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 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胡说,王 罪恶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 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 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 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 我们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 了腰。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 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 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 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 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一昨天晚上,我 我姑姑、我父亲和我的乡亲们,都热烈地欢迎您 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秸垛时,听到 再到高密东北乡做客。我姑姑说她要陪您去平度城 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 参观访问。我姑姑还悄悄地对我说,她对令尊没有 和王胆说亲密话呢。我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 什么坏印象。侵华日军军官中,确有许多如中国电 心,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 影中所表现的那种穷凶极恶、粗暴野蛮者,但也有如 生个大儿子一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一我说: 令尊那种文质彬彬、礼貌待人的。我姑姑对令尊的 你还昕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 评价是: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们干什么了?我说:后来他们好像亲嘴了一胡说: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其间, 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怎么 做了一些社会调查,为写作那部以姑姑为素材的话 亲?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个 剧做准备。同时,我应您的要求,继续以写信的方 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呗!王仁美脸又红 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诉您,遵您之嘱,我也尽量多地 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 128·
我说:王仁美,连陈鼻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 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 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跟 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 我交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 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 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肯定也有两条长 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 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 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 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 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结扎,还负责说媒!一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 大步流星,扁担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 二 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听 说她与肖下唇订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 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发表在《大众 声过后,大雨倾盆。 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 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些吃过煤的没写出《煤 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 王仁美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 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栅子,里 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在小学操场上挂 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 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回来,立了 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 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媒的很多。 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 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 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 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 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 个嫚有三十多岁了吧?姑姑说:正三十。母亲说:小 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 跑才二十六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 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 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 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 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鸡似的,拍着巴掌,哚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 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 烟一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 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 进人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 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 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 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 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 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 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梢地扯她的袖子, 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 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 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 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 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 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 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 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 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 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 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 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 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 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 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 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仁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 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 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 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 地说:夫人,请人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 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 边凉快。孩子们拍手哚脚:嗷!嗷!嗷!我回屋端 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 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 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 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仁美的手腕 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 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 ·129·
一声响,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 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 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 就回不去了。 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 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 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 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 里当上常委啦。 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一凑样数呢 炕,分明是个火整子嘛!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 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 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 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 “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 试试烷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 捏合后,咬了一大口,鸣鸣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 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 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 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 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 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 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 姑姑来了!我说。 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 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 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 找我啥事?姑姑问。 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 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 吃了能生双胞胎? 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 王胆说的。 她的脚也不小,几乎能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 纯属造谣! 一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 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 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 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 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 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 出来给人吃? 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 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 胎!王仁美说。 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 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 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大的劲儿才 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 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豁了。 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销悄地踢了一下王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 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呦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 断了! 在胳肢窝里夹着。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 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给夹断了。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 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了一杆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儿都打,连被村民视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 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