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网,转着圈儿捕鱼,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 下来,说:侄媳妇,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 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一威力巨大的铁夹 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 子一,埋在树林子里,野坟地里,夹獾,夹黄鼠狼。 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 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误踩了“铁猫”被夹断了腿。 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超生后 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 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 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可他一直活得 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代价。 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 王仁美鸣鸣地哭起来。 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棍!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 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仇,我替您报!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 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被子,车厢顺簸得 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但听说是你 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 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 同意…就给俺放环…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 个孩子有骨气。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 了…凭什么… 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 清华,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 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一脸色苍白,嘴唇乌 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军! 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一什么国家政策,都是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 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 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代,把肖上唇 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气死!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 怕被人笑话! 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年轻人,要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 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 我?谁敢笑话我? 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 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 风道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出的团团热 之以恒。一对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 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 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 白于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 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 好,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道。王仁美说。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 胸有朝阳! 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有,我也不能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 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 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 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 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到了没有?你作证! 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形 她顺从地躺下,址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 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 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要说话不算数, 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 我就跟你拚了。 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 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一决不让一个漏网! 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 三 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 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巾掀起,恼怒地质问 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 ·131·
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来他是靠左 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要儿的年轻 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 军宜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 却狂一调腚,拐到右边来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 肯定不是故意的。 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 天寒地冻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 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篓子破了,我 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 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他,让我们开车 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过去。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 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东侧河底 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的。 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 旁蜷曲着。我知道这面旗上绣着“小半仙”三字。 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 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 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 铁从牛臂冲取出铁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 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 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 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 仙”,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 子,你去买他的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 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 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 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的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 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 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 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 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 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就顺眼了。那孩子,渐 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 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 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 你不给他钱他也不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 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 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 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 就如同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 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 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 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 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 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胞胎。这是神 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 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 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 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 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 男孩。一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 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 王仁美已经怀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 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 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出大门就看 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 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 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 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开道路。他 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 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 女孩。 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 没有下一个了。 已。都说,他不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 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 帮你想办法。 孩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 他捏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四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 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院陪王仁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 ·132·
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把五官、 在怀里呢? 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 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客,将近五十人。东西 地说。 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 女宾。我自己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 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着。 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行。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陈鼻把陈耳接过去,拍打 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么多样数,只管大 着她的屁股,说:耳耳,别哭,你不是要来看解放军叔 块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 叔吗? 个。你弄得那么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 陈耳伸出手,找王胆。 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 这孩子,认生。陈鼻将孩子递给王胆,说,刚才 理。让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肉,肥瘦参半。提 还哭着闹着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呢。 回十只烧鸡,是那种又肥又大的肉食鸡。我自己去 这时,王仁美敲打着窗棂喊:王胆!王胆!快来呀! 卖豆腐的王环家订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 王胆抱着陈耳,像小狗叼着个大玩具,有几分滑 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来 稽,又有几分庄严。她的小腿紧挪着,像卡通片中的 二百个鸡蛋。王仁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 小动物在奔跑。 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 这小姑娘,太美丽了!我说,简直像个洋娃娃! 小气,被人耻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 苏联人下的种,哪能不美丽!袁腮挤眉弄眼地说: 一个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鼻哥,你可真够忍心的,听说一宿也不让嫂子闲着?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闭嘴吧! 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孩子进 袁腮道:爱护着点用啊,你还得用她生儿子呢! 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美慕你们, 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卖给那些好赶 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啊,啃啊,可见这 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 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胆去集市上零售。 陈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知道个屁!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 我拍拍陈鼻徽微腆起的肚子,道:将军肚都出来 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的卖烟器, 了。 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 生活好了嘛!陈鼻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 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篷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 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大要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 这要感谢华主席。袁腮道。 会对她投以关注的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 我看得感谢毛主席,陈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 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庞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 动死了,一切还是照旧呢。 为:这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 这时,又有客人到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听我 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们说话。原本已在厢房里坐定的客人见外边热闹,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 也都走了出来。 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乌青,高大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挤到陈鼻身边,仰着脸说:陈 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大哥,我们村,都把您传神了。 五官说:大款来了。 陈鼻摸出一盒烟,扔给我小表弟一枝,自己点上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一枝,将双手往皮夹克斜兜里一插,很有派头地说: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说说看,传我什么啦?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都说你只带了十块钱,就坐飞机去了深圳。小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表弟搔搔脖子说,说你跟在一个苏联代表团后边,大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 模大样的,那些小姐们以为你是代表团成员,一个劲 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儿地给你鞠躬,你就对她们说,哈拉少,哈拉少…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说你到了深圳,跟着苏联代表团住进了豪华酒店,大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 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礼物,然后你将礼物拿 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到大街上卖了,换成二十块电子表,回来卖了,有了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 本钱,就这样倒腾了几次,您就发了。 ·133
陈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说:说,接着往下编啊! 大门口的,就是屠辛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肉 小表弟道:说你去了济南,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 模糊,煞气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 个老头,在大街上哭。你上去问:大爷哭什么?老头说, 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 出去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头送回家。老头 偏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 的儿子是济南卷烟厂的供销科长,看到你这人心好, 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祸,死的死, 就与你拜了把兄弟,这样,你就能按批发价买到香烟。 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 陈鼻哈哈大笑,笑罢,说:小兄弟,这不是编小说 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上也得讲风水… 吗?我实话对你说,飞机,我确实坐过那么几次,但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 都是花钱买了票。济南烟厂,也确实认识几个朋友, 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但他们卖给我的烟,也就是比市价便宜那么一点儿,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 一盒能赚三分钱吧。 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不管怎么说,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说。俺 爹让我拜您为师呢。 五 真正的大能人在这里呢,陈鼻指指袁腮,说:这 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 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半。你应该拜他为师。 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说,袁大哥在我们夏庄 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 集上摆摊算卦,号称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鸡丢了, 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 袁大哥掐指一算,说,鸭走水沿,鸡走草边,草窝里去 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 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窝里找到了。 诗篇的情种。 陈鼻道:他岂止是会算卦?他会的本事多了去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 了。他随便教你一手,就够你吃喝一辈子。 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 五官道:磕头拜师! 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 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 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兵,当军官,或者 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 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 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 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 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 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 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有办法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 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 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那是一九七O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已的想法,很好,到 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 时候咱们一起干! 孤独的海鸡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要不要告诉李手?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 他是小孩子,不懂。 转。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 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权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 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就对你岳父说 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 什么事?快说。 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 你先发暂,替我保守秘密。 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 好,我发暂: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 去耍死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 掉到河里淹死。 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袋,被那满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 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入席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 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口朝北开,正对着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134·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一 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 一永不泄露。 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 别卖关子了。 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小狮子而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 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竞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 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然能把一封情书写得如泣如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 人。虽然那时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 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 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晴闪烁着光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鸡 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搂着树干,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 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最听我姑姑的话。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 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至永远,我 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 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 赢得她的心。 会毫不犹豫地扒给你…我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 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 堂? 迷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 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 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望你的笑脸…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 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响,让人 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珠。钓钩上挂 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 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 上,行进迟缓。船头激起很大的白浪花,两道田塍般 上。那只小鱉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 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 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浮动着淡蓝色的烟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 李手欢呼着:鳖! 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这是公杜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 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粮,咱俩的社会 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止汛期石桥 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 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 罢我的信后,会从你那可漫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不到的问题,为了保持我们公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 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 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 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 姑姑配备了这艘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 的,最最亲爱的,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猛 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装着一台十二马力 虎插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 的柴油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 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鸡的血,精神抖擞,意 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 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 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我们村子靠 励下,我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 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器声愈加刺耳。 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读小说吗?李手 我们: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 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半张着嘴, 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 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 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 王肝嘴里发出惊呼,身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 窗前,注视着室内的灯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 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 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 机的鸣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的,如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一秦 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出一 河。“文革”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务。有一 ·135·